乔木生又道:“无论分钱还是不分钱,米屯以后都安生不了,这里已经不是我们当初想要的家园了。闻谷,你也该为自己做打算,留在米屯是一点出路都没有啊。”
齐闻谷苦涩道:“我有什么打算?我一个人,什么牵挂都没有,在哪儿都一样。”
乔木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月亮的光轻柔地罩在他的脸上,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光滑的皮肤有点松弛,眼角也有了细纹。齐闻谷突然就感到了痛苦无比,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错失了两人最美好的时光,在年轻时未遂的愿望,这辈子再无实现可能。而未来,甚至连一起老下去的想望都破灭了,悲愤充斥着他的胸腔,刺破了他的qíng感壁垒和面具。他望着乔木生,眼眶红了。“别走好吗?你要不在了,我一个人有什么劲儿呢?”
“你也走!世界大得很,你不是画过很多给我看吗,去哪儿都可以啊。”
“不,你不在的话,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
乔木生静默下来。他不是不感动的,齐闻谷看上去大大咧咧,但乔木生知道他心思细腻得很,这番话里的眷恋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而同时,他也是不安的。他也舍不得齐闻谷,一开始是希望离开米屯后,还能一起生活的。但李欣怡不喜欢齐闻谷,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不太自在。乔木生心里权衡,齐闻谷嘴里说不成家,可到了那个年纪,说不好就有那心思了,两人再要好,终会有各自的家庭,离别也是迟早的事。
乔木生走上一步,双手抓着齐闻谷的肩膀,道:“闻谷,这几十年来,我们比兄弟还亲。我们一起离开老家,一起来到城里,在这里住了下来,吃了上顿没下顿,在火车站睡了一星期,揍人也被人揍过,什么cao蛋事儿都遇到了,但我没有一天觉得没着没落的,因为有你在呢。有你在我就不怕了,觉得什么事儿都能扛过去。”
齐闻谷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猝不及防的,乔木生张开了手,大力地抱住了他。那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毫不吝惜地把所有的力量都搂到他身上。“我不知道,没了你,我会活成什么德xing。但我没办法,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走了,别的都无所谓,就是觉得……我真觉得对不起你……”
乔木生说不下去了。怎么就对不起齐闻谷,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疼是疼的,可终于要走到出口,他感到又是释然,又是盼望。
☆、代罪
齐闻谷绝望极了,乔木生就在身前紧紧贴着他,这样的拥抱,他渴望了多久?但现在他觉得那是虚影――他已经失去乔木生了。
见齐闻谷不语不动,乔木生忐忑道:“生气了?”
齐闻谷拨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乔木生彻底慌了,他快步走到齐闻谷身旁,搂着他的脖子哄道:“你不笑的时候,样子太恐怖,像是要去杀人。来,给爷笑一个!”
此时的齐闻谷,别说杀人,简直想要毁灭地球。但看着乔木生温柔的眼睛,脸就绷不起来了,苦苦地笑了一下。
乔木生心软得不行。他是应该带着齐闻谷的,从少年开始,他们就一直相依为命,为什么现在就要分开呢?他正想说“我们一起走吧,去到哪儿也跟以前一样”,可想到了李欣怡,他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欣怡家做的芋头月饼特别好吃,我不舍得拿出去给他们吃,给你留了一盒。你爱吃甜,一定喜欢这味道。”
乔木生珍而重之地从厨房的纱柜里拿出月饼,又一层层地把油纸拨开,最后掀开厚纸盒的盖子,像给齐闻谷看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把月饼举到了月光底下。
月饼的甜香飘了出来,在那个贫瘠的时代,这样多糖多油的糕点,确实也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勾人。齐闻谷坐了下来,一声不响,把整盒六个月饼都吃了。
乔木生满意地看着齐闻谷láng吞虎咽的吃相,觉得自己补偿了他。
那一年的中秋过后,米屯的气氛更加紧张了。分钱的事,似乎已经势在必行,就看马宇非和蓝方之能撑到什么时候。
但在十月底的一个早晨,钱不见了。
一整个麻袋的钱,从蓝方之的家里不翼而飞。
拿回这袋钱的时候,屯民决议还是由管钱的蓝方之和乔木生保管。相比乔木生,他们觉得有家室的蓝方之更踏实些,所以钱一直是放在蓝方之家里,藏在一个书柜的后面。屯民自主地在他家门附近轮流看守――他们想,要是有人要搜找这袋钱,动静会很大,这样的距离也能发现了。
自此蓝家就承受很大压力,他们的行踪自也是大家监视的目标。蓝方之的妻子周惠常常把孩子关在家里,躲避屯民的目光。
屯里勉qiáng保持了平衡。谁也不信谁,这样的结果是,谁也没有压倒xing的势力去夺取巨款,那袋钱竟然一直平安地躺在蓝方之的家里。
直到钱终于不见了,被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屯民,才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们确实想要钱,想要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住在水泥钢筋的气派楼房里,开着小汽车;每个人都有想实现的小梦想,或者只是逃离现时生活的理由,但这笔钱存在太久之后,渐渐就变得虚幻了,大家只感到它带来的压力和恶意。
与其说是因为丢了巨款的震怒,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已经承受不住恐怖的互相监视、争执和一触即发的恐慌了。
这些日子积压的负面qíng绪,全部倾倒在了蓝家头上。
屯民围着他们家,扒开他们所有的衣物、chuáng单、被子,锅碗瓢盆被扔到了院子里,柜子里的书被毫无来由地撕成碎片,墙壁被撬开,地板被挖掘,孩子们的玩具被扔到了铁盘里,不知道谁先起的意,点火烧了起来。
蓝家的两个孩子看着屯民的bào行,看着自己仅有的几件玩具被烧毁,不声不响地被周蕙搂在怀里。那天上午,当蓝方之发现钱不见时,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周蕙提议马上出走,但蓝方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通知马宇非――丢了钱就跑,岂不坐实了监守自盗的罪名?他的责任感不容许他这样做。
于是他叮嘱妻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说话,不要反抗。他相信公道在自己的这边,屯民发泄完后会冷静思考,而马宇非和朋友们也会帮他找出真相的。
他没想到的是,屯民根本冷静不下来。bào力带来的释放感和感染力,让他们逐渐失去理xing。他的书也被扔进了火里,瞬即火苗大了起来,黑烟直冲上天。
而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为他说话。齐闻谷站在围观人群里,看着蓝家被毁,一言不发;乔木生脸色苍白,他的“未婚妻”吓得一个劲儿说要报警,却被他箍着手臂阻止了;哈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钟明倒是上前拉住了几个人,但被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带头去烧东西,顿时惭愧极了,又无力劝止,只好回屋关门,视而不见。
蓝方之寄予厚望的马宇非,则一直站在台阶上俯视底下的bào动,既不参与,也不制止。他没有出来为蓝方之辩白,这样的姿态更加落实了蓝方之的嫌疑――连最亲近的马宇非都不相信他了,蓝方之怎么可能无罪?!
周蕙比蓝方之更早清醒过来,她叫道:“快走,他们疯了!”
可是已经太晚了,她抱着孩子要逃跑的举动,深深刺激了屯民,几个男人一边谩骂,一边把母子推进了房子里,举起木板就要打下去!蓝田赶快护住母亲,抬头撞向那人的肚子。那人疼得弯下腰,愤怒极了,再度举起木板。
直到这个时候,蓝方之才醒悟过来――没人会帮助他了!他们会杀了他全家,不因为他遗失了钱,而是因为他是这场无解的局里,最方便的代罪羔羊。只要解决了他,多年集体生活带来的压力,因为窥伺巨款而生出的罪恶和失控感,都能找到出口。他是必须死的!
蓝方之涨红了脸,扑了过去,抢下那个男人的木板,一通乱扫,把他们统统赶出门口。
他身材高大,拼起命来,没人能阻止。他把所有人都打了出去,关上大门,落了锁。他把所有人都拒之门外――那个他思量、耕耘了多年的“理想社会”。他闭起眼睛,打算再也不去看这个恐怖的世界……
周蕙颓然坐在废墟上,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也同样闭着眼睛。门锁上了,电话线被拔断了,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了。
只有那两个孩子,蓝田和蓝茗,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窗外,看着bào民对他们咆哮,叔叔阿姨完全变了模样。他们是屯里最有教养的孩子,不哭也不闹,甚至没有对他们崩溃的父母发问。但它们是恐惧的,而这种恐惧完全不明所以――不是因为饿肚子,不是因为被抢了东西,也不是因为电闪雷鸣,却比这一切更骇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缩在妈妈的怀里,静静地承受。
黑烟越来越浓密,他们感到眼睛酸涩、嗓子gān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然后他们就看到了火。火从门fèng、从窗口的间隙溜了进来,像是红色的làng花,一瞬间就蔓延到他们脚下。伴随着火làng的,是更呛人的黑烟和无法忍受的热。
蓝田已经十岁,这时候发现qíng况不妙,叫道,“快跑,去厨房!”他抱起了弟弟,扶着妈妈,一边喊着蓝方之,跑向厨房。经过浴室时,周蕙让他们进里面去,想要把他们淋湿,但发现水管被砍断了。他们又跑去厨房,结果看见厨房的门后也被围住了,火势更烈。灶台边上还有一水缸的水,周蕙把水倒在他们身上,又沾湿毛巾,吩咐他们捂住了口鼻。做完了这些,她已经无法支持,咳嗽得说不出话了。
孩子们最后见到的是,烟尘扑面而来,空气浑浊得没法呼吸。好热啊……这就是要死了吗?
一开始,齐闻谷看着屯民粗bào地打砸蓝家时,心里就在痛苦挣扎。他们疯了似的在找钱,却没想到,那袋钱就在不到200米处的齐闻谷家里。他甚至没有费心思把钱藏起来,就随便扔在了起居室的木椅底下。谁要是推开门,一眼就看得见。
可是没有人想要去搜查。他们只是忙着砸房子、烧东西,要把蓝家毁得一gān二净才解恨。而齐闻谷知道,他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只要把钱拿出来……
只要把钱拿出来,蓝方之就得救了。可是这钱要出现了,那么屯民谁都不会相信,肯定要求立即分钱,就算是马宇非也阻止不了了。然后乔木生就会拿着这笔钱,带着李欣怡远走高飞。
不,他不能把钱拿出来。他不能让乔木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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