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看着蓝田:“这灭门案,你真认为是屯里人gān的?
蓝田脸色沉了下来:“要只是入室抢劫,或者是讨债要钱,不至于那么残忍的把人埋死;这里面,一定有很深的恨意或者恶意,乔叔叔一家不怎么跟外面的人来往,连娘家都是疏离的,除了米屯,他们还能在什么地方惹出这么一个仇人?而且――”蓝田拿起那快散架的小汽车:“乔叔叔搬走的时候,正好是火灾发生之后,两件事,隔了25年,一定有什么关联。猫儿,我不是说想找出真相吗,现在老天就给我开了个口。你说我去是不去?”
“去!”老猫想了想,道。“贫道左右无事,陪你走一趟吧。”
葬礼当天,两人穿了一水的黑色长袖衬衫和黑裤子,一起踏上了前往米屯的台阶。
这天一早就刮起了大风,到了上午十点多,就完全把这个城给占领了,街上竟然冷冷清清的,行人稀少。
蓝田走到树林前,突然停下脚步,对老猫道:“米屯跟别处不一样,婚礼葬礼满月过节,都有自己的一套仪式,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你就当看电影好了;还有,不要随处乱跑,不要随便走进别人的家。”
老猫愣了愣,随即笑道:“放心吧爸爸,我会一直牵着你的手,嘘嘘也会跟你说的。”
蓝田搂着他的肩膀,笑道:“最重要的是,管住你的嘴,别乱说话。”
老猫吐了吐舌头,突然就觉得前面有个他完全不理解的世界,正张开着大嘴,等着他走进去。
☆、巫人
空地上没有桌子,也没有了灯泡,正中间摆了三块白布,白布周围立着八面长镜子,镜子摆放着装了炭的小炉子,此外就空dàngdàng的,周围打扫得异常gān净,连一片树叶、一块小石头也没有。
屯里人似乎自觉地离白布远远的,因此那里就成了一个禁区,一个舞台。
老猫东张西望,发现围在空地的屯民表qíng肃穆,彼此都不jiāo谈了。其中几个熟悉的面孔,哈娘、华惜易等木然站在房子的门口,一身的黑衣,脸上即没有悲痛,也没有感慨――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像脸上涂了胶水一样,冷漠地盯着空地。
却没见到齐闻谷。老猫对蓝田道:“你说每个人都要来参加葬礼,上面的人也会下来吗?”
蓝田:“当然。上面的人是我们屯的司礼,说得明白点,就是'巫人',这里的所有信仰和仪礼,都是上面的人主持的。”
巫人?!老猫被这个词儿震到了。虽说小村子有自己的一套信仰仪法,也是很常见的事儿,但这里可是大南城啊,门口的公jiāo站播着新款丰田车的视频,柱子上贴满了各种招租、招生和招导游的小广告,25元的打车钱就能去到市中心88层高的大楼,然后蓝田说,这里还有“巫人”?
蓝田却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他双掌合十对白布拜了拜――老猫这才看见,白布上放着几样物品,有衣物、鞋子、照片和碗筷等,看样子应该是乔家人使用过的旧物。
老猫也学着蓝田拜了拜。整个米屯的气氛都不同了,虽然没有一点哭声,但就是能感觉到一种悲恸的空气在窜动着。
童林走了过来,跟蓝田轻声打了个招呼。蓝田问道:“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马先生一会儿就下来。”
“齐叔叔呢?”
“没见他人,可能在房子里吧。”
两人就不说话了。风越来越大,把地上的影子chuī得群魔乱舞,太阳渐渐升到中天。
老猫发现屯民都看向了台阶,他也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上看,只见一个人,静静地从台阶走了下来。他的步履悄没声息,就像身体完全没重量似的。那人穿着黑色裤子,上半身却围着一条巨大的红色围巾,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老猫打量着这“上面的人”,发现他也不怎么老,看身形体态,应该比蓝田大不了几岁。
上面的人走到空地中间,团团点着了周围的火炉,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火种,竟然一点就着。米屯的老房子都是木结构为主,所以除了烧火做大锅菜,平时是不让点明火的。现在火炉熊熊着了起来,火势凶猛,像是复仇的火焰似的,嚣张地要戮破这里的禁忌。
蓝田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脸色刷白。老猫抓着他的手,轻声道:“受不了了?我们走吧。”
蓝田摇摇头,只是盯着在火光里的“上面的人”。巫人的脸现在包围在烟雾中,看不清楚,但他的身姿却很明显――他在大幅度地摆动着自己的身体,红色的围巾飞扬,好几次险险沾到火苗。屯民和那人一起念起了某种祷词。
老猫一句也听不明白,感觉像是蚊子在耳边轰轰地细鸣。看蓝田,只见他嘴唇没动,眼眸里却跳跃着火苗,出了神。
那些祷词、舞蹈动作和烟雾看久了,让人昏昏yù睡。过了半小时,老猫脑子一片浆,双眼就要合上了,这时,突然传来噼啪一声巨响,老猫像是脑袋被榔头敲了一下,顿时清醒了。
镜子碎裂了。巫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斧头,大力砍向镜子,眼见镜子一面面碎裂,玻璃片反she着火光和阳光,掉落一地。大风变成了狂风,树林被chuī得愤怒吼叫,地上的玻璃碴子闪耀着钻石之光,火苗猛涨,空地变得明亮异常,虽然是光天白日,看上去竟像琉璃异境。火苗越窜越高,终于把巫人吞噬进里面。
老猫暗暗心惊,见屯民们也在后退,脸上有恐慌之色。老猫对蓝田说:“巫人会被烧死吗?”
没有回答。老猫望向蓝田,却见他脸无血色,不言也不动,像是着了魔。老猫使劲推了推他,叫道:“蓝田!”
蓝田这才醒过来似的,应了一声:“啊?!”
老猫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吧?”
蓝田摇摇头,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道:“我好久没看过这个仪式了,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打从你小时候就玩这一套吗?做你们的巫师真是高风险工作,”老猫抓着蓝田汗津津的手,“不过他这样都能活下来,法力真是高墙,贫道甘拜下风啊。”
蓝田笑道:“你少跟张扬混一块,还会不会正经说话啦?”
老猫见蓝田笑了,放下了心。眼见火苗随着风势,渐渐小了下去,巫人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他长了一双上挑的凤眼,眼眸漆黑如墨,阳光的暗影把他挺直的鼻梁分成两半,一般是明媚的斜坡,另一半是暗沉的峻岭。这张脸是俊逸的,只不过俊得太过标准,反而让人觉得不近人qíng。
老猫道:“马宇非长得很年轻啊。”
“他不是马宇非,”蓝田看着空地,“他叫马复可,马宇非的儿子。”
仪式到了最后,一些屯民走到空地,拿出了祭祀品,扔进了火里。乔木生搬走了很多年,年轻一代都不认识他了,但老一代的屯民跟他多少有些jiāoqíng,他们拿出来的东西大都跟乔木生有关,作为最后的纪念,献了给火苗。
蓝田拿出了事先打印好的照片,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向火堆。
“照片给我看看!”有人在后面叫住他。不用转头,蓝田就认出是齐闻谷的声音。
蓝田把照片递给他:“这照片还是从您相簿中翻拍的呢,有30多年了吧。”
“36年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齐闻谷拿着照片,冷声道。蓝田发现,他握着照片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地端详着照片,过了几分钟,才把照片还给蓝田。齐闻谷虽然不哭不闹,但脸颊却是陷进去的,不到一周就苍老成这样,蓝田见了不禁心里一酸。
“他们怎么死的?”齐闻谷再度开口。
蓝田窘迫极了,不想告诉他残酷的事实,要对齐闻谷说谎,他又办不到。最后他还是如实把阁楼上的状况说给他听。
齐闻谷双眼通红:“找到凶手了吗?”
蓝田摇摇头,觉得自己简直没法在齐闻谷跟前直起腰来。他咬了咬牙,道:“我会尽快找出凶手的。”
齐闻谷看了他一眼,回道:“嗯。”之后他不理蓝田了,走到火炉前,扔下了一物,合十祷告。
蓝田也跟着走到那个火炉,放进了照片。照片的旁边是一个手表,应该是之前齐闻谷扔进去的,已经不走动了,时间停格在2:15。手表烧得慢,蓝田的照片却遇火就着,里面并排站着的三个男人,很快就成了灰烬。
老猫只对那巫人感兴趣,眼睛一直看着马复可。马复可跳完之后,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却还披着那艳红色的大围巾,把自己捂得严实。
满地的玻璃碴子闪闪发光,老猫问蓝田,这砸镜子是什么意思,场面也太爆烈了。
“这说来话长,米屯的信仰,是建村时开始的,”蓝田小声解释道:“南城向来是外来人员的聚居地,我的父辈也是从外地来这里找活计。这些不同姓、不同乡的人,连方言都不同,相处起来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吵架打架不用说了,还有杀人抢劫的。好多个屯最后都成了大杂院,人来了又走了,并没有成为归宿。”
“就像乔木生后来住的小区。”
“没错,在那种地方,人死了三年都没被发现呢。但米屯不一样,因为马宇非出现了。他跟这里所有人都不同,谁都说不出他是哪里来的、做过什么,但大家都很服他。我想,马宇非志向很高,他一开始就打算复制人类历史,建一个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社会。他的做法是像原始部落那样,设定自己是个能通神的领导,即是酋长,又是巫人。当然不可能真的通神,他只是设立了一些信仰仪式啊、规矩啊,还有生活守则,这样杂居的人就有了'传统',有了个主心骨,不至于被现实的困难挫一挫,就过不下去了。”
“大家相信他?”
“相信他。他话不多,是个头脑很清楚、很有说服力的人,而且他创造的信仰有社会根基。他的信仰,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简朴、克己、友爱,类似于清教徒的那一套。那个时候大家都很穷,所以愿意通过节俭的生活和相互帮助来活下去,有一度甚至试过集中管理财产;在那个时候,这是唯一的能让大家一起过得好的方法。
他聪明得很,既然创造了信仰,那就不能只是一些处世修身的方式,一定要把它抽象化、神秘化才能得到群众的膜拜。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信仰的其中一个部分就是隐喻,例如镜子。马宇非说,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根基的繁衍,如果把两个镜子相对,中间的人就会繁衍出无尽的自己来。让自己放大、增加,这是虚幻的,是亵渎的。所有跟最原始需求无关的东西,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没有必要的膨胀,因此人一定要提防镜子的诱惑,不要去追求本分外的财富、爱、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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