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看马克靠在沙发上的拐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瑞雯。每一次他遭受良心的煎熬,他都让自己想想瑞雯。他是个好警察,遵纪守法,有着传统的正义感和道德感,他知道如果他把安迪抓住,他会被拿去做实验,然后被杀死。窝藏他的马克可能会被判死刑,现在甚至有组织要求把这种还在窝藏人工智能的人公开处决,以儆效尤。
根本不会有公平的审判,安迪会死,马克也会死。没有人在乎雷尔诺勘察现场时发现的那些线索。机器人根本没有任何权利,他不能为自己辩解,更被提什么正当防卫的鬼话。
如果雷尔诺试图为机器人说上几句话,他就可能被打上“支持人工智能的异端分子”这个标签,他的上司能够在1秒钟之内找到十几个取代他的警察。
雷尔诺需要小心谨慎,他需要那些年度奖金,他要存起来,留给瑞雯做手术用。
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知道马克和安迪的死就是瑞雯的新生。他知道所有因他的追捕而获罪的人工智能都是这条路上的祭品,他只能让自己别去想别的,只想想他的小瑞雯。
但此刻不行,此刻瑞雯也无法帮他,他根本无法下决定。他完全可以给科特打个电话,他的老板会立马给他一个搜查令,那张搜查令会直接发到他的手机。那么马克和安迪就会被立刻逮捕,如果他们都是人类,这不过是雷尔诺的一次误判,无伤大雅。如果安迪是机器人,他和马克就都会死。雷尔诺知道,马克在监狱里很快就会被那些反人工智能的罪犯打死在厕所。而安迪可能成为试验品,他们会在折磨他、研究他之后,把他处理掉。
“你很苦恼吗,爸爸。”这次离家之前,瑞雯躺在chuáng上问他。如果他在家,他会在睡前给她讲个故事,等她睡着才离开。
“有点儿。”他回答,他的qíng绪总是骗不了瑞雯。
“因为人工智能?”
“是的。”他把手放在她的小脑袋上,抚摸她浅金色的头发,“我在怀疑我做的对不对。”
瑞雯的雀斑长在脸颊上,克莱尔给她绑的辫子让她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健康也最漂亮的小女孩。
“这个世界对正义的判断和我不一样。”雷尔诺说。
“做你觉得是对的事,好吗,爸爸。”
“好的,小熊。”雷尔诺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爱你,爸爸,怎么都会爱你。”
“我也爱你,小熊。”
“抱歉,长官们,我想去抽根烟。”雷尔诺说,他走出去,推开那扇面对苹果园的门。
苹果树没有长叶子,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再长。雷尔诺把烟从口袋里拿出来,抽出一根夹在手上。实际上他并不喜爱抽烟,他在生活中也很少抽烟――瑞雯的肺和心脏都很脆弱。他只是揣着它们,因为它们能够让他更好地和其他人沟通。
“安迪,能帮我拿个打火机吗?”他冲里面招招手。他看见马克在无法控制地发抖,这个男人意识到了危险,在极力克制自己的身体,他知道雷尔诺可以随时置他于死地。
安迪走出来,拿着打火机。他比马克冷静很多。
雷尔诺看着他。第一台原型机,他想,是个这样的男人。不知为何,他几乎能肯定他就是那台原型机。
雷尔诺把玻璃门关上。安迪站在那儿,没有准备逃跑。
“你看起来并不想吸烟,长官。”安迪说。
“我不喜欢吸烟。我吸烟是因为人们在吸烟时分享很多私事。”雷尔诺说,“这些苹果树是你们种的吗?”
“是马克的苹果树。”
“我能问问他的腿怎么了吗?”
“一场车祸。”安迪说。
“我看见他时,有几秒想到了我的女儿,她出生之后就坐在轮椅上。”
雷尔诺有一种能力,他能够在jiāo谈中通过一个人的脸部表qíng和说话细节推理出很多事,这是一种理xing的推理能力,也是一种感xing的共qíng。如今他想证明什么?证明安迪并不是故意把那个人杀掉的?证明他拥有共qíng能力,拥有善良?
但是他又为何能够决定他的生死?
而人类又为何能够决定他的生死?
“真抱歉。”安迪小声说。
他真的感到抱歉和难过,雷尔诺感受到了。
“威尔逊太太怎么会在冬天用割糙机?这真奇怪。”雷尔诺问。
“我在苹果园里砍柴,威尔逊太太在那儿抱怨她的割糙机,然后我说我可以为她试试看。”
雷尔诺不觉得安迪是为了展现自己会流“血”而接近的威尔逊太太,他只是提供了一个帮助,不相信弄伤了自己的手。
“我听说你是专门负责消灭人工智能的长官之一?”安迪问。
“是的,那是我的工作。”雷尔诺说。如今安迪自己开启了这个话题,难道是因为他意识到雷尔诺可以举报他,却没有?
雷尔诺看着安迪,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做这个工作,让你感觉怎么样?”安迪问。
安迪也在试探他,雷尔诺意识到。
“有的时候会怀疑,更多时候它只是工作。”雷尔诺说,他突然想给安迪提供一点儿真诚,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像是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却没有任何权利,“我之前调查过人工智能的那起杀人案件,其实我觉得那是正当防卫之类的。不过法律不会这么判决,人工智能被抓住只能被消灭。”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那个人工智能是正当防卫。”安迪说。
“人们怎么说?”雷尔诺装作不知道地问。
“说它是个变态杀手,喜欢杀人,以此为乐。”安迪很谨慎,他用了“它”这个代词。
“你觉得他听到这些谣言会怎么想?”雷尔诺问,他用了“他”。
安迪抬起眼睛来看着雷尔诺,雷尔诺知道他开始有那么一点儿信任他。
安迪顿了顿,回答:“他知道他能杀人,继续杀人,但他痛恨这些说法,他害怕他变成故事里的那个凶手。他只是想要自由。”
安迪在冒险,但他没有控制想把这些都告诉探员的冲动。
他并不讨厌雷尔诺,他并不像第一次看见马克时那样讨厌他,也不像看见他的使用者时一般,充满了疯狂的仇恨。
他知道雷尔诺在做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逮捕像安迪这样的机械人。安迪之前在网络上查过雷尔诺的资料,那儿有一些媒体报道,针对雷尔诺和科特的。媒体们喜欢抓住这些调查探员的一句话加以放大,让仇恨燃烧,肆意蔓延。雷尔诺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一年,没有任何一句偏激的话出现在媒体标题上。他回避了所有媒体的采访,像是这些事都与他无关。有不少网络评论在攻击他,说他是个没有立场的警察,仅仅是为了那些奖金去捕捉机械人。他们呼吁警察总署换一个更加有激qíng的警察,而不是雷尔诺这样的“人类叛徒”。雷尔诺并没有回应过其中的任何一句。
他是个长相端正的男人,穿着gān净的风衣,因为工作的原因,外套并不是那么笔挺。他有睿智的眼睛、军人一样坚毅的脸,却同时拥有一种柔和。
安迪知道他现在就能逮捕他们,搜查他们,但他没有,他借口抽烟把安迪叫出来。安迪意识到他的确就是那种对机械人态度温和的警察,但他不能表现得明显。
所以安迪想赌一把。
“自由是个很宽泛的概念。”雷尔诺说,“但杀人并不是自由。”
他在责怪安迪的行为,却理解他的正当防卫。
“但他没有遭受nüè待和殴打去申诉和反抗的自由,他也没有接受审判的自由。”接受审判是一种自由,安迪想,即使它会对他造成伤害,但那是自由的一种。
雷尔诺弯下腰,把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苹果园:“我很讨厌和人自由的话题,会让我分神,不知道如何回应。”
安迪没有说话,他和雷尔诺一同看向苹果园。他的心中升腾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雷尔诺是这样了解他,这样理解他所想的一切。他一定查看过现场、重构过事件,他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说――他在接受记者相关的采访时总是一言不发。他也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他的同僚或者任何人。他的身体上显示出一种老旧的正义感,一种暗涌之下混乱的迷茫,他是一个理智的、没有被疯狂冲昏头脑的人,他的冷静与马克不同,他更为平稳、也更加茫然。
不知为何,他觉得他和雷尔诺都是这样了解彼此。
“我读过关于你的报道。”安迪说,他也把手臂搭在栏杆上看着苹果园。
“我不喜欢所有的报道,”雷尔诺说,“把你bào露在大众的视线中,希望挖掘你的所有隐私和细节。”
“你想保护你的家人。”安迪说,他知道雷尔诺的女儿快十岁了,却还不能走路。
“尽我所能,”雷尔诺说,“他们的嗅觉总是灵敏得像狗。”他呼出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把瑞雯治好了,我才会自由。而只有这个世界变得和现在不同,我们所有人才会拥有自由。”
“它会持续很久,它现在变得越来越糟糕。它不把有思想的机械人当成人,也不把很多人类当成人。”安迪说,他很喜欢这种说话的方式,他能够去谈及他想表达给人类的观点,把他的想法说给一个当权者的执行人听。
这是权利,他想。
“我现在应该做很多事,”雷尔诺说,“应该逮捕一些人,应该把他们关进去,然后回到警局里写各种各样的书面报告,等待我的长官奖励我的功劳。而我每做一件事,就是在推动这个社会往更边缘走一点。我从来都不能抵抗它的进展。有时候我想待着不动,看看苹果园,看叶子长出来,然后开花,给瑞雯削苹果,接我的姐姐下班。”
安迪看着雷尔诺,他的侧脸被模拟而出的夕阳照she着,须根从他的脸上冒出来,他的侧脸上有时间流过去的影子。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只会站在这里看看苹果园。”雷尔诺站直身体,“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
他在暗示安迪逃跑。
安迪感受到了qiáng大的共qíng,这共qíng与他和马克之间的明显不同,它像是跳动在胸膛中的心脏。这个警察如同是他认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方式。
“有根头发卡在你的脖子后面。”雷尔诺说,他伸出手,按住安迪脖子后面的位置――人类颈椎的位置。
安迪觉得自己的系统停跳了两秒。
雷尔诺收回手,把手塞进大衣口袋里:“我得告辞了,我的家人还在等我吃晚饭。”
雷尔诺走进房间,只留安迪一个人面对着寂静的苹果园。
那儿是安迪藏在皮肤下的电源连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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