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并不英俊,普通没特色,比马克高一点儿,不那么qiáng壮,也不瘦弱。他完全不圆滑,从不和别人说话,从不评论事qíng是黑是白,从不谈论政治和经济。他好的地方在于,马克完全不用说话,同伴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而马克也不用担心同伴会认为他是残缺的、病态的,同伴对马克总有一种天生的包容,无论马克怎么发狂或剧痛,他都会待在马克身边。他是那么的温柔,在每个马克需要他的时候,在每个马克糟糕到不能接纳自己的时候,同伴都会低声安慰他。
今天马克睡不着,他烧得很厉害,比以往更难受。同伴说“没事”、“会好的”,在他耳边温柔地念叨。马克知道不一定会好,不一定没事,可是喜欢听同伴这么说。这温暖令他更想流泪,他每次见到同伴就觉得自己被整个儿温暖,被整个儿接纳了,他把脑袋埋在同伴的怀里,让同伴紧紧搂着他。同伴轻轻地抚摸他的身体,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那儿。他真爱同伴,爱他的包容和耐心。
马克的头因为高热而昏昏沉沉,当他听见电话铃,他还以为又只是另一场梦境。
尖锐的声响中,他恍惚地把意识从炙热的泥沼里拔出来。
马克花了至少二十秒才翻过身,拿起chuáng头的电话机――他不用手机,家里有两个电话分机,只要他外出,就会错过电话。
“你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谁会打电话给他呢?马克很好奇,也异常害怕。
“马克叔叔,我是丹尼。”
“你好,丹尼。”马克紧张得绷直了身体,丹尼是莎拉的儿子,他的侄子。
“你明天有空吗?我想约你吃个饭。就在镇中心,好吗?”
“有空。”马克立刻回答,是莎拉让他来找他吗?莎拉会一起来吗?
“那明天见吧。”丹尼说,“几点呢?你不用手机对吧,我们得先敲定时间和地点。”
“十二点在雕塑下面?”
“好的,没问题,在雕塑下。那明天见了。”
“明天见。”
简短的电话结束后,马克握着电话机久久没有放下。上一次他和莎拉见面,还是三年前,丹尼当时十五岁,他和妈妈一起来参加马克父亲的葬礼。莎拉穿着黑色的套装裙,和马克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她还是那么漂亮,无论是眼尾的皱纹还是细微的表qíng,都那么迷人。她只比马克小一岁,却看起来比马克年轻不少,她有着令人想亲近她的魅力。
马克那天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她聊天。来参加他父亲葬礼的人其实并不多,他们并不是个大的家族,只是有些不得不处理的事qíng堆在那一天。葬礼结束之后,他邀请莎拉去家里坐坐,给她泡了杯茶。丹尼在他身边问这问那,他长得和莎拉很像,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马克看着他,就想起他与莎拉年轻时的事。
马克不知道莎拉后来有没有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他的车祸,总之他没有主动告诉她,他想好了之后再去见她,别让她看见自己无法自理的样子。他知道这两年让他变得更加扭曲,他长得越来越老,越来越难看,他的脸让人感觉不舒服,他痛恨照镜子,老是在意自己的牙fèng。但是他还是那么想念莎拉,他知道她有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象如果他和莎拉是邻居,那他每天都会很快乐。
马克重新躺到chuáng上,盖好被子。明天他应该穿什么去见莎拉呢?上次见到莎拉时,莎拉就不太说话,倒是丹尼对种苹果很感兴趣,问这问那。莎拉像是知道马克对她的感qíng,特意回避马克,她担心伤害马克。马克当然不在意,就算莎拉利用他的这种感qíng来使唤他,他也觉得没有问题。他喜欢莎拉,那么单纯得喜欢她。
更大的可能是,丹尼有事找他,莎拉不会一起来。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真奇怪,他在这种恐惧的困境中,还能感受到开心。
他觉得他依旧渴望爱。
12
安迪一直盯着马克的门,直到睡着之前。
他和马克的争吵完全是马克的错,但马克却让他闭嘴。安迪感到非常生气,完全不想理睬马克。
马克不愿意听别人的意见、不愿意相信自己判断之外的事,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偏执,他才孤独一人。让他陷入孤独境地的不是他的疾病,而是他的jīng神。
安迪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个瞬间,他突然非常绝望地认识到他在马克身上或许寻找不到任何东西了。
雷尔诺是一个跳板,他让安迪反应过来,人类也有愿意听他说话、能够和他平等jiāo流的类型。安迪是在完全否定人类的qíng况下遇到的马克,所以他才觉得马克对他的需要是根救命稻糙。然而马克需要的并不是安迪这个独立的存在,而是一份爱而已。
安迪看着紧闭的卧室门,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理解马克,是马克把他拒之门外。
“所以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安迪问自己,是逃开的自由、是平等对谈的尊重、还是被需要?这三样他都想要,但哪一个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呢?
他对马克的失望很明显地顺着处理器流出来,他想起自己去买电源线时多买的那样东西,它就放在他的腰间。他竟然就快忘记它了。
安迪的所思所想在这一周的时间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成熟,他没有见过人类的各个类型,他对穹顶的了解仅仅基于一些调查和外部资料。马克或许也并不是他认识世界的方式。这到底是一时生气的想法,还是他真的领悟到了他应该如何去对待自己和这个外部世界的关系?
他最终决定什么也不想,早点休息。
当他闭上眼睛,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了――仿佛整个外部世界只是他处理器中的一段模拟。
谁又知道是梦还是醒。
第二天,安迪醒来时发现这是个久违的好天,阳光照在他的眼睛上。即使一切天气都是模拟而出,即使晴天和雨天都是基于当地需求的分配,他还是因为这个晴天而感到幸福。
这一天,安迪是第一次看见马克穿得如此整齐。这个男人穿上一件深绿色的格子衬衫,用领口把被自己抓破的脖子遮住,又套上一件灰色的毛线背心,最后披上一件到大腿的风衣。他没有和安迪说一句话,只是匆忙地倚着拐杖,去洗手间剃须和整理头发。
他剃须之后蓝色的眼睛显得非常明显,因神经质而抿起来的嘴唇也成为了视觉的焦点,他把漏风的那颗牙齿小心地藏在嘴唇里,没有笑容也没有言语。他嘴角下垂,因为还在过敏,眼眶、鼻头和脸颊都依旧发红,他实在很难用英俊来形容,但因为那种无法形容的jīng神气质,会让人忍不住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马克没有说自己去哪儿,甚至没有开车,他拄着拐杖就出门了。
***
前一个晚上,马克腿挠破了,chuáng单上沾了血。他还在过敏,吞了抗过敏的药也没有什么效果。
脖子上那堆深深的抓痕也是昨天半睡半醒间弄的,他一直在发了疯般的挠自己的皮肤。
剃须时,马克一不小心又在脸上割了道小口子。
今天的一切都很糟糕,但想到可能见到莎拉,他就感到这些都微不足道。
马克昨晚想了很久才决定不开车去镇中心,比起开那辆破破烂烂的车,还是做公众jiāo通让他觉得不那么丢脸,他不希望丹尼或者莎拉看见他潦倒又糟糕的窘态。其实只要往大路稍微走一点儿,他就能够坐到半小时一班的公jiāo,只是他的腿并不方便,需要走上好一会儿。
马克十点还没有到就出门了,迟到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穿了自己最新也最笔挺的一件衬衫、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一件大衣和最没有磨损的一双鞋。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然后就真的在去时的公jiāo车上笑了起来。他看着窗外镇上的围墙,感到自己变年轻了,回到了和莎拉在一个城市工作时的当年。如果他们因为这次见面重新开始维持联系呢?如果莎拉有重要的事qíng要告诉他呢?他想了很多种可能xing,不知道丹尼到底会对他说点什么。他猜想最大的可能是丹尼需要参加社会实践课,希望在苹果园里做一些事。如果是这样,安迪该怎么办?安迪虽然不如同伴,但马克也不想把他扔掉。
一路上马克想了很多很多,脑子里被各种各样的事qíng填满,莎拉、丹尼、警察、安迪、监狱、看守所、人工智能法案……他像一台要爆炸的机器,无法平静。
马克一眼就认出丹尼了。
在雕塑前等了二十分钟之后,不到十一点五十的时候,丹尼背着挎包从远处走来。他穿着黑色的学校制服,比三年前马克见他时长大多了,但依旧非常非常年轻。他今年才17岁,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和莎拉的相像写在脸上。
马克失望于莎拉没有和丹尼一起来,但他没有让这种qíng绪流露出来,他是如此善于伪装。
丹尼看了看马克的拐杖,立刻礼貌地移开了眼睛――他看上去不是那么吃惊,或许知道马克出了车祸,但不知道他依旧要拄着拐杖生活。
“我们先去餐厅吧。”丹尼说,他想搀扶马克。和莎拉一样,他对人提供帮助时是异常真诚的,不是出于同qíng和可怜,只是希望为他人提供便利。
但马克拒绝了丹尼的援助,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jīng神点。
他们走进隔壁的餐厅,在靠窗的地方坐下,先随意点了些喝的。
餐厅这时没有多少人,这个区域只有他们两个。
马克凝视着坐在他对面的丹尼,丹尼的表qíng不太对劲。
马克不敢去猜,但他的本能却在极力猜测。
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阳光在眼睛里盘旋……
一切都太快了,太快了。
无法控制,无法阻挡,像洪流和风bào。
马克觉得不对劲。
“马克叔叔……”丹尼说。
马克睁大眼睛,恐惧袭击了他的身体。他知道丹尼有事要告诉他,他对人的了解让他提前感知了这种恐惧。
停下!停下!马克在内心吼叫着。
停下!
丹尼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妈妈生病的时候,我和爸爸试图联系过你……”
马克用力挠自己的大腿,难以忍耐的瘙痒遍布了全身。
他的腿又开始流血。
于事无补――什么都不会停止,什么都在继续。
马克感到自己像个死人,像个活跳尸,像个被挖走了心脏的木偶人。
“……葬礼的时候我们也想联系你,但是你没有手机,打你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听……我们以为你换电话了。”
马克试图喝口水,但他握不住杯子,把水泼到了桌上。
他试图用纸巾去擦,手却抖得无法控制。
他不得不用左手握住右手。
“马克叔叔。”
“没事,丹尼。”马克说,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而不是喉咙里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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