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安迪使用指南_泛音【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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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从未被清理过的地方,也都重新清理了,仿佛离开是一场仪式,即使这仪式无人观赏。
苹果的果实有一部分成熟了,他们采下了几个,让更多的挂在枝头。这一大片苹果园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会有人来接手种植它们吗?
所有的行囊都塞进了他们新买的背包里,即使穹顶之外没有任何食物,他们也能够活上一周。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一周之后就走向死亡,那么让它来吧。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希望能够在那里活下来。毕竟死亡是意识的消亡,消亡之后,又如何意识得到自己是如此自由。

马克的车可以放碟片,他把家里的老CD塞进去。他们出发的一路上都能听到歌声,歌里唱,有人正回到家乡。
这世界慢慢地落到了他们的背后,缓慢的、快速的、逐渐推进的。
被安迪修正过的自动驾驶系统运行得非常流畅,马克可以不用踩油门,也不用把握方向盘。
为了防止一路上的摄像头拍摄到安迪,他最开始就躺在后座下方。到了检查站,他便自己拉下被改造过的后座。
黑暗中,他闭上眼睛,他听见检查站的人走进,检查马克的车辆和马克的身份。
马克会知道他们是不是在怀疑他,他知道一切,他是这样得了解人,却又这么样得害怕人。
安迪觉得自己躺在人类的棺材里,但他的死亡又和人类完全不同。
每到一个检查所,安迪都担心他们被捉住,但他们都过关了,或快或慢。
或者没有警察相信马克这样的人,会想逃出穹顶;又或许没有谁认为马克这样的人,有能力实施犯罪。
再或者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想要逃出穹顶。

离开检查站,安迪跟着那些歌慢慢哼唱。他躺了很久,却不觉得难受,好像他的身体全然在他的掌控下,只要他希望痛感和不适感消失,他就感受不到它们。他窝在狭小的空间里,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全世界,甚至掌控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他因为这种感受而止不住想要哭泣的冲动。
他们离穹顶越来越近。

在一个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他们停下车,把车藏到糙丛里。安迪之前做过调查,知道垃圾车将经过这里,收集附近的几个垃圾桶里的垃圾。他们要做的就是藏在垃圾堆里,别被发现,也别让自己闷死。
他为马克制造了一个简易的呼吸器,能够支撑他躲在里面至少一个小时。他们都愿意承担这些风险。“每一场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马克之前这么说,“无论身体还是灵魂。”
安迪琢磨着马克的话,他站在黑夜里。虚假的星空映入他的眼睛,虫鸣窜入他的耳孔,他的身体在自然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自然的产物,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整个土地的黑暗中。



****

一路上,马克把所有的恐惧和紧张都吞进胃里,他的身体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坐在车里,感觉这路驶向一个不知道未来的地方。
他只是知道自己不在此刻,却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身体的问题此刻被他抛之脑后,他不想去想自己是不是能够在穹顶之外活下去,不想去想哪一块骨头在身体中渐渐地扭曲衰老,他只是把所有的jīng神都集中在路上。
他还是感受到了足够的yù望,活下去的yù望,想要成为一个更加健康的人的yù望。如果有人要用年岁与他jiāo换,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重新回到他二十岁的那一年。
但时间就是这样,它从来都走得不紧不慢,稳稳当当,对每个人都这样公平,却又是最不公平的东西。他想当个年轻人、当个更健康的人,而如今他能够选择的,只能是当一个自由的、短暂的人。
他觉得自己在赴死,即使有安迪在身边,给了他一些安慰,他依旧觉得自己是在赴死,在为了他不知道为何如此渴望的自由赴汤蹈火。

突然间,所有的qíng绪都在他的身体中燃烧。
记忆宫殿里,漫山遍野的大火覆盖着原野,他站在红色和紫色的火焰当中,呼吸着灰烬和奶油。
他用颤抖的手指喂自己吃了一些苹果脆片,它让他想起童年,想起四十年前的家。
这味道就这样奇妙地触发了记忆里曾经被遗忘的东西――屋子后面升起的火。
火在他的眼里,像长了脚的光一样一触即发,他追逐着火焰,被烫伤了手指,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过去挤进他的脑海,它们是碎片,不断地上映,是火焰,烧着他的身体。
而他是泡在水里快要融化的叶片,是汗湿的、发红的手掌,是缩放的瞳孔,是柔软的脓疮。
他没有泪水,没有笑容,他只是合着安迪的声音唱着歌。
歌真好,他想,音乐真好,它们只是有旋律的噪音,却给人以如此的抚慰。
他回头看,看见那模拟的太阳落下山去,看见大地是橙与金的海洋。

黑夜里的等待是那样的漫长,马克仿佛能听见全穹顶的虫鸣,看见所有模拟出的星光,他的身体在黑夜里隐约作痛,却有着那样无法言喻的力量。
生命的力量,活着的力量,yù望的力量。
他们离那两个大型垃圾箱很近,只要看见远处来车,就准备把自己藏进去。
他把呼吸器拿在手上,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些垃圾的掩埋中。又或者即使是尸体,也不会有人去注意,尸体会和垃圾一样,被扔在穹顶之外的废土上。
马克握住安迪的手,手心里都是汗水。他们站在黑暗的最中央,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静止了。
这就像一场长梦,一个他幻想出的记忆。他害怕安迪是不真实的,他害怕穹顶是不存在的,他害怕一切都是他躺在病chuáng上的一个梦……

远处有了车的亮光,他知道一切要开始了,一切也都要结束了。
安迪为他把呼吸器绑上,他的呼吸被束缚在一个空间中。马克闭上眼睛,试图感受这真实,并且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痛的,真的,自由的。
“有人正回到家乡。”他的耳中都是歌。
他在一场狂欢的中央,安迪是唯一寂静的光点。他回忆起他们在地毯上的拥抱和做`爱,他回忆起皮肤上汗水的cháo湿以及所有洪水一样的半梦半醒。
他回忆起爱和xing。这些他从未放弃也不会放弃的东西。
这些他活着的唯一证据。



16 重生

很久之后,当某个来自远方的人工智能问起马克,逃出来是什么感觉,马克会描述他们在垃圾里的那段。

现在他和安迪都躲在那堆垃圾里,在最后的道路上摇晃。

穹顶中的垃圾并没有经过严格的分类,虽然资源稀缺,但分拣垃圾不知道是làng费了过多的人力,还是不适合这个社会运作的原则,又或者它根本就是一定程度的自bào自弃,只有流làng汉们会把某些看似有用的东西捡回去,而剩下的那些,全部堆在垃圾桶里,等待运输出穹顶。
马克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在安迪制造的简易呼吸器里呼吸,他被一些坚硬的、不坚硬的、柔软的、粘腻的东西所包围,呼吸器并不能过滤那糟糕的、从内里腐烂的气味,不能过滤那如同被践踏过的人类肠子般的味道。
马克在垃圾的上层,安迪在他的下方,以免马克承受太大的压力,这是新生之前的必要步骤。
无论如何,这感觉都不能被称为舒适,马克埋在垃圾里的脚被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胸腔被压迫着,整个脊椎处于难受的扭曲状态,但追求自由的兴奋压抑了不适的一切。
有趣又讽刺的是,他感到自己非常理解这种糟糕的感觉,他有很多可怕的梦,在梦里,他的遭遇并不比困在垃圾堆里好上多少。又或许睁眼之后,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孤独的、残疾的自己,安迪不存在,莎拉也还未死去。
马克的意识逐渐变得模模糊糊,因为垃圾车的摇晃,因为垃圾的压迫,他迫使自己集中意识,不要睡去。他在脑海中重新回顾歌谣,回顾每一次疼痛,回顾制造他的那场车祸,回顾躺在路中央的所有感受――孤独无助,血流成河……
结束了,他想,所有的一切。
他的脑海中是这样一副图景,一个健全的机器人内核从他残缺的人类ròu体中走了出来,人类的外壳落在地上,变成腐烂到无法挽救的垃圾。他赤luǒ着身体,脖子后面有一个电源接线,他健康、健全、年轻,他的身体表面,流着黑色的机油……
马克是如此贪恋他脑中的图景,它们几乎将他此刻的痛苦全部带走了,留给他的只是仅存于想象里的疼痛和恐惧。而他的记忆宫殿以自己的方式再生了:莎拉不再陪他聊天,她变成了窗户里的女人,马克只能看着她、凝视她;又有更多的东西从土地上长出来,好比漫山遍野的千屈菜,开满山坡的苹果花;他则躺在山坡上,黑色的机油流下他的身体。

临近边境时,马克重新听到了人的声音。
车辆即将得到检查。
他开始像所有濒临死亡的囚犯一样紧张和不安,他担心他们会扫描整辆车,他担心自己和安迪会被折磨和处决。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自己死亡的样子――被钉在十字架上,血顺着掌心流下来,荆棘缠绕着脚踝,红色的血从机体中涌出;警察用刀刺向他的心脏,他的心跳是电子化的;他的尸体慢慢地腐烂,他的眼球里开出红色的罂粟花……
马克在脑中用好几百种方式杀死了自己和安迪。
他的恐惧和担忧在想象中变成一种认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这辆垃圾车通过了检查。
在放行的那个瞬间,马克意识到:这非常、非常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听见人类说话了。

世界是这样和他说再见的。
“允许通行。”
昏沉沉的士兵,没有进行的扫描,急着回家的司机。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人的声音,这是他是人类的最后一刻。
卡车驶出去了,他听见钢铁之门打开的声音。
寂静和喧闹同时涌入空气的碎片中,划过他的肺。
随即而来的,是呼啸的风以及寒冷。

是雪。

他知道雪。
知道什么是雪的冰冷。


***

安迪清晰地听到了边境防卫和垃圾车司机的每句话。
他们一共聊了三句话。
接着,车子驶过打开的大门,十辆垃圾车朝穹顶之外开去,这个过程每天都要重复很多次。扫描已经成为例行公事,没有人会在意,而这次甚至没有扫描。毕竟谁会藏在垃圾车里去送死呢?
安迪能听见自己内在的电子跳动音,他感到自己在完整地成为一个人,一个被一无所有的世界所接纳的“人”。他不再恨制造者了,他也不会爱他,制造者和他无关,他是他自己,从他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和制造者有任何联系了。他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他是自由的,从头到尾都是,无论他是不是一台xing爱机器人,无论他是不是被设计出来作为人类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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