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活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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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钻入耳朵,钢铁的内芯发出了爆裂的声响,马克从内部炸开。他看着悬浮在面前的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一半是人的血ròu,一半是钢铁和齿轮,他的耳朵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的手上有一把刀。
我的内在是什么样的?马克迷茫起来。他环顾四周,这里是一条大路,没有尽头,两侧长着森林和它黑色的影子,隐约能看见láng的尾巴扫过雪地,沙沙作响。
马克只穿了一件T恤,他凝视没有任何支撑物、悬停在他面前的圆形镜子。
雪落到他的肩膀上,像个吻。
我的内在是怎样的?马克越来越害怕,越来越怀疑。
他举起刀子,刀刃模糊得倒映着他的脸,他是个半机械半人的怪物。
马克无法忍耐,他用力将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胸膛,痛得跪到地上。
黑色的血从伤口旁边缓缓流出,马克不知道它是机油还是血液。它是纯黑色的,闻起来像冰雪。
马克拔出了刀子,黑色的血从胸前喷溅而出……
马克醒来了。他全身是汗,痛到抽气,灰色T恤被汗水完全打湿。他呼吸不上来,身体被疼痛所包围,因为恐惧和痛苦他发出呜呜的呻吟,大口地喘气。
“马克。”有人叫他的名字。
“同伴”,马克想。他下意识地揪住“同伴”的衣服,抓紧他,把头抵在他的胸口喘气。他头发上的汗水浸入“同伴”的衣服。
幻想成为了真实――一如既往的,幻想会在最痛苦的时候成为现实。他总是想象“同伴”的存在,想象他的陪伴。
同伴搂住他的身体。
“我梦到我一半是机械……一半是血ròu,我把刀子捅进身体……月光下,我看不清……流出的到底是血还是机油……”
他讲述这个梦,讲述让画面栩栩如生,他能够非常清晰地回忆起他的血是怎么喷she而出。他的身体承受了这个幻想,痛到无法控制。
“同伴”安慰他,拥抱他,给予他人类特有的体温。他是温柔的、温暖的,代表着虚无的爱。马克需要爱,他需要通过想象同伴”的存在而感受它――感受爱。
然而马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摸起来像人类,他嘴唇发着抖,处于无法抽身的惊恐里。
“同伴”让马克躺下来,他把手放在马克的手背上,紧紧地握着它。
马克全身都被汗打湿,但他不敢去换衣服,他害怕脱下衣服看见自己的腹部是齿轮和机械,他抱住“同伴”,不准备松手。
他有一个意识在说“是我在抱住我自己”,有一个意识在说“他是真实存在的”。
实际上,马克一直都清楚“同伴”是他无穷的想象所构造而出的产物,是一个虚拟的、比机器人更加不真实的虚空。但他还是那么期待和需要他的拥抱和爱。
他缩在“同伴”的拥抱中。
他只有他的爱。
他永远都有他的爱。
安迪陪在被噩梦惊醒的马克的身边,马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像风bào中的落水者紧紧抱住木板。
安迪一向不喜欢被人类拥抱,他们的身体太柔软了,显得很恶心。
马克湿漉漉的,安迪闻到他身体上的汗臭味,马克是个糟糕的事物,身体赢弱,jīng神失常。他呜呜地呻吟,魔怔一般嘟囔着刚刚的梦境。
“我很害怕……到处都是血……”
安迪没有推开马克,他深刻地感到自己在被需要,这种需要和人类希望与他发生xing关系不同,这种需要更简单、更直白、更彻底,这种需要是一个jīng神失常被噩梦掌握的人对安慰的渴望。
安迪突然意识到,马克购买他可能一部分是为了xing,但不是全部都为了xing。而马克用苹果和言语来控制他,是因为他除了安迪什么也没有。
马克的确是安迪通往自由的绊脚石,但马克那么需要他,马克对他的需要那么真实。
安迪把手放在马克的手背上,握住他微颤的、细瘦的手指。他让马克躺下来,可马克还是紧紧地抓住他,抱着他的肩膀。于是安迪也躺下来,他搂着马克。
这感觉很诡异,他在拥抱一个人类,他可以推开他,但他没有。
他感到了同qíng?为什么一个xing爱机器人需要同qíng这个qíng感?
马克是个怪物,他很柔软,没什么肌ròu,白得让人讨厌,有点小肚腩,脚踝很细,身体上有伤痕,被汗打湿了,散发出人类特有的臭味。但安迪却把脸贴在他的身体上,感受马克自发的体温,感受马克心脏的跳动,感受马克cháo湿又炙热的呼吸。
如果我现在杀死他,他就会变得冰冷、僵硬,不会再流汗和发颤,安迪想。
可这一刻他想要一个柔软、温暖、散发出人类汗臭味的马克,恶心又令人讨厌的马克,能被他轻易杀掉的马克,试图控制他、总在发布命令的马克。
安迪把脸贴在马克的头发上,马克在他的怀里入睡。
自由、承认、被需要……这都是成为人的条件,他更想要哪一个?
安迪不知道,他只是搂着马克,搂着这个名叫人类的怪物。
05
马克一直在梦中,他睡得从来不沉。
当他被轻微的动弹打扰而醒来时,寒冷冬季里的太阳尚未升起。马克眯起眼睛,看着微光中的房间。不够整洁的空间,老旧的家具和灰蒙蒙的调子,这就是他一直生活的地方。
“同伴”拥抱着他。
马克的幻想总会从梦境延续到现实,但此刻,他的理智把qíng感往回拉――他无法抑制地想起这个人是安迪。
这一瞬间,马克觉得安迪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为了yù望而苦苦追寻的人,一个能够给人提供安全和爱的人,一个柔软的、有着体温的人。
那个制造安迪的人会想到这一刻吗?这一刻,有一个不那么像人的人类,把安迪当作人来看待。
马克闭上眼睛。
他只想装睡,让此刻更长、更宽广。
无论他从安迪身上得到的是什么,无论安迪与他的关系变成怎样,他都希望沉浸在这样的拥抱里。
它是真实的,那么真实,那么真切,它不是幻想也不是jīng神失常,它有一丝病态,它来自一个人造的物品。
马克把放在安迪腰部的手移动到他的肩膀,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安迪没有心跳,他的身体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马克知道如果他再仔细听,或许能听见一点儿机械声。
安迪的心脏。马克想。
他就这样听见了安迪的心跳,它那么真切,那颗柔软的心脏就跳动在安迪的胸膛中。
这并不是马克刻意的想象,它是共qíng的产物,它代表马克的潜意识。
我在潜意识里认为安迪是人类?马克想。
他的共qíng会出卖他,把他最底层的想法带到水面上。
马克离上一个真实的拥抱很远,他总以为想象能够解决所有的需求问题,而如今一个真实的拥抱让他无所适从。他小心地把脸贴在安迪的胸膛上,他可以把他想象成“同伴”,可以把他想象成他曾经爱的每一个人,可以把他想象成伤害过他的每一个人,可以把他想象成他帮助过的每一个人……一个真实的拥抱里有一长串的可能xing,像树上挂着的苹果,也像苹果的籽――它拥有更多的、更多的可能。
马克很想流眼泪,他的过去都从海洋深层翻上来,他觉得很满足,也很孤独。
他把脸颊小心地贴在安迪的胸膛上。
温热的、有心脏跳动声的胸膛。
安迪知道马克已经醒了,但这个古怪的人类却装作他还在睡梦中。此刻,他仿佛一个漩涡,一点儿、一点儿地吞没安迪。
马克的拥抱里没有一丝的xing,他拥抱安迪的方法像拥抱一块海上的木板。他依赖他,需要他,用一种扭曲又奇怪方式在“爱他”。
马克是个骨骼僵硬,身体柔软的怪东西,安迪能察觉到他身体中那颗柔软的红色心脏。马克的身体由全然的血ròu组成,而安迪知道自己就是模仿这种生物制造而出,他拥有类似的机制,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构造。他看起来比马克更像完整的人类,但内里,马克比他丰富上好几十倍。
安迪闻着马克身体的味道,他把鼻尖埋进马克的头发里,深深地嗅着他的体温。安迪并不喜欢人类的味道,他讨厌一切试图使用他的人的味道。说实话,马克的味道和他们相差无几,但他却希望去了解。
马克总有一种微颤,像台坏掉的机器,内部出现了问题,反映在身体表面。
安迪把手放在马克微颤的背后,他在拥抱他时体会到一种恐惧中的快感。他像猫一样贴着马克,鼻尖和嘴唇贴着马克恶心的充满汗味的柔软卷发,他舒展着四肢贴紧马克。
如果现在马克死了呢?如果马克被他杀死或者自己死去了呢?他会怎么面对马克的死?他会想念他吗?
或许他会想念他的苹果。
安迪想吃苹果了。
想马克一片一片地喂给他。
这就是人类训练动物的方式,这就是人类控制他这样的人工智能的方式。
安迪的机制就是与购买者花时间相处,达成一种惯xing模式,不断地调整身体和意识的反馈,然后被购买者使用,与他们发生xing关系。
但如今他竟然沉浸在这种关系里?他难道不应该把马克扔去地下室?
这个瞬间,安迪唯一想起的事,是他需要去修取暖设备。
如果他修好了取暖设备,马克就会回到房间里,而他会继续裹着毯子睡在沙发上。
他希望打破这个模式吗?
已经升起来的太阳微微地照亮了房间,炉火的余光消失在安迪的眼睛中。
****
马克从安迪的手臂中钻出来之前,给自己设定了一些能很好地解释他行为的理由――他需要避免尴尬。他当然可以承认自己需要陪伴,但他不想承认他需要一个机器人的陪伴。马克保留着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尊严,它贴在他受伤的脊梁上,总有模糊的痛感。
“我饿了,想吃早餐。”马克说,他把借口抛出去,却不敢确认对方是否接收了。他只是自顾自地从被褥里爬起来。
温暖消失的那一瞬间,马克感到寒冷和寂寥。他开始反复地舔自己的牙fèng,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安迪,去修取暖机。”马克说。
他现在不想面对安迪,因为空气中是令他无法忍受的尴尬,但他也不希望安迪能把取暖机修好。
安迪没有回答,他安静地穿好了衣服,提着工具箱出去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马克这才放松下来,他倚着拐杖站起来,往厨房那边走。他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早餐,坐在餐桌旁喝一杯热红茶。柔软温暖的液体顺着他的食道流下去,他很自然地把这种舒服的暖意想象成他在泡热水澡,有时候他也会想象是闻着所谓舒缓疗法的气味,在推拿师的手指下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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