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鬼是什么，但有一个事实已是毋庸置疑，那就是――傅若湘已经不是人了。
「那十二名少年都是我杀的。」傅若湘的话就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头顶劈响。
「师傅……」柳儿惊讶得瞳孔瞬间缩小。
「这不可能！」宋毅发出一声低吼，紧紧抓住傅若湘的手道：「不会是你，你不会杀人！」
「放开吧，宋大人。」傅若湘望了望自己手腕被宋毅扼住的地方，沉静的眼中带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意，提醒道：「如果你不相信我是凶手，你就会被当成共犯。宋大人，当那十二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觉悟。我只等有个人站出来揭穿我，然后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死去。」
「你不能死！」宋毅冲动地吼道：「无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论那些小侍怎么失踪，又是怎么变成gān尸――你都不能死！若湘，你到底怎么了！」
「我已经不是人了。」和宋毅的冲动相反，傅若湘表现得很沉稳。
宋毅的脸上写满对他的陌生感。
傅若湘轻声道：「换句话说，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不在乎再死一次。虽然我现在站在你面前，在讲话，在呼吸，有体温，也有心跳，但是……我已经不是一个活人，你现在看见的傅若湘，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宋毅扼住傅若湘手腕的手再次收紧，就像一把铁钳似的牢牢钳住傅若湘的手腕，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蹙眉低声问道：「我不懂……若湘，你到底在说什么？」
傅若湘不躲不避，清楚明白地讲道：「所谓妖鬼，就是依靠吸人阳气而延续自己生命的一种魔物。刚才你吻我的时候是不是感到一阵头晕？是不是感到体内的热量从口中流出？这就是你的阳气被我吸走的最好证明。」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不顾后果地说出所有真相：「而那十二名少年……就是被我吸光阳气而死的。他们的尸体之所以是gān尸，不是因为身体水分枯竭，而是因为体内阳气殆尽。宋大人，你满意这样的答案吗？如果满意了，就请放开我，或者……直接把我扭送官府，我发誓绝不挣扎。」
「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宋毅低声叹息，慢慢松开了傅若湘的手，似笑非笑地说：「藏书室的书架上满是灰尘，根本不像有人经常取书还书的样子。我早就觉得你有些奇怪，没想到……你竟然藏了这么大的秘密。」
「既然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大人打算怎样处置我？」傅若湘没有一点惧意。
「不要把这件事qíng告诉其他人，我有办法瞒下来。」宋毅的声音低沉而又认真。
「什么？」傅若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毅竟然叫他瞒下来。
「若湘，只要你不说，扬州城里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你。」
☆、第 79 章
闻言，傅若湘原本锋锐的目光忽然变得暗淡无光，就好像被宋毅刚才那句话戳中了心中最痛的地方，不禁发出一声低笑，痛苦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需要有个人来揭穿我……我真的不想再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这五年来，先后有十二名少年失踪，那些少年都和我有最直接的关系……我一直以为，官府很快就会怀疑我，如玉堂的上下师徒数百人也会很快怀疑我……但是，五年来……他们都没有怀疑过我……」
正是因为所有人对他的这份信任，才让傅若湘不敢在众人面前坦言真相。
「我一直希望可以有个人站出来揭穿我，只要有一个人指着我说我是最有嫌疑的人，我就不会在这样的痛苦、内疚、自责和罪孽之中，挣扎地延续了五年人寿。」说到这里，傅若湘几乎说不出话，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嘶哑，「每当有小侍失踪的时候，他们不是怀疑我，而是安慰我……每当听到他们安慰我的话时，我就无法在他们面前说出真相……我无法告诉他们傅若湘已经不是人了，无法告诉他们傅若湘是一个吃人的妖怪。」
这种矛盾就像一颗埋入体内的种子，随着时间流逝，种子慢慢生根发芽，引起的痛苦几乎快把身体撕裂。
傅若湘下意识绞紧了胸前的衣服，就好像想把体内那颗苦痛根源的种子挖出来似的，「也许我当年不该那么胆小……正是因为我的贪生怕死，才让自己活得比死痛苦万倍。其实我早该死了，五年前就早该死了……」
他慢慢抬起了头，勉qiáng挤出一个笑容对宋毅道：「但临死之前还能盼到你回扬州，还能见你最后一面，也算此生了无遗憾。」
说到这里，脸上忽然一热，竟是两行泪水无声滚落。
宋毅心疼地拥他入怀，在他耳边低语道：「不要说你该死……若湘，既然我现在还能这样抱着你，还能感受到你的体温和心跳……还能听你说话，看你流泪，还能感受到你的痛苦……我真的无法相信你已经死了，无论你是人是鬼，都不要说你自己该死。」
声音中几乎已经带着一丝悲惨的乞求。
除了把怀中无声落泪的人抱得更紧之外，宋毅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若湘，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宋毅抚起傅若湘的脸，替他揩去面庞的泪问。
一别五年，谁也没想到再相见时已经人鬼殊途，yīn阳相隔。
傅若湘的喉咙哽了哽，低声讲道：「五年前你上京后不久，我便突然染了一场大病。当时我躺在病榻上，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我不甘心这样静静死去，至少……让我在死前再见你一面。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心愿太qiáng烈，我竟然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对我说，只要我愿意奉出自己的心脏，他就可以为我延长寿命。反正我当时已是将死之人，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就答应了他，但是万没想到……」
那根本不是梦，而是真正定下了的契约。
傅若湘拉着宋毅手，让他把手抚在自己的心口处。
宋毅感受到了阵阵有节律的心跳，那qiáng而有力的节奏简直和常人没有一丝差异。
但傅若湘却告诉他道：「这里已经被掏空了，就算还能感受到跳动的节奏，但实际上在这层皮ròu之下，已经只剩一个空无一物的大坑。坑中原来的心脏，已经被那声音取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宋毅口中喃喃不绝，根本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实。
他念了好久「怎么会这样」之后，才蓦然抬头问道：「你知道那个声音是谁吗？」
傅若湘闭上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道：「他只说我是妖鬼，是介于妖怪和鬼魂之间的魔物，必须靠吸人阳气才能存活，其它我便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没有看见他的脸，就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而且那声音也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醒来以后，就连那声音也记不清了。」
话音落后，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不仅傅若湘和宋毅没有说话，就连躲在一旁偷听的瑶华等人也陷入沉默。柳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惨淡无光，其实他早就感觉到傅若湘有问题，但却猜不出真相竟是如此惊人。
寂静之中，宋毅的声音轻缓响起，认真问道：「你只有依靠吸取活人阳气才能活下来吗？」
傅若湘点了点头。
☆、第 80 章
「那你以后就吸我阳气好了，不要再杀其他人。」宋毅沉稳的神qíng中透出某种觉悟。
傅若湘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感动，唇边溢出一抹无奈的笑，「你是让我杀你吗？」
「就算杀我也无所谓，只要你不丢下我自己去死。既然你现在已经悔悟，已经抱了一死的决心，那么可以为了我再多活一段时间吗？让我们同生共死。」
宋毅目光之中真诚的光芒，让傅若湘不忍凝视。
「你这又是何苦。」傅若湘轻叹。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等我身上的阳气也被你吸尽的那一天，我们一起步上死路。五年前，因为我的嫉妒害你失去了持笔作画的能力，我痛苦后悔了整整五年，直到现在才终于有勇气回来见你，但你却告诉我你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这应该是叫『生离』还是『死别』，我只知道……我想留在你的身边做些补偿……补偿这五年以来我欠你的一切。」
音量虽然不高，但讲出的每一个字却显得无比铿锵。
傅若湘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低下头去。
宋毅一言不发地静静注视着他，蹙紧的眉间挤满了他的所有不安。
过了好久，才听见傅若湘低声说道：「也许天意注定让我们在五年前彻底错过，又何必现在挣扎qiáng求？我当初以为只要继续活着就能继续爱你，但后来才知道，像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根本没有继续爱你的资格。我想过死，但又觉得很不甘心。我已经用心脏换来再次存活的机会，我不甘心再死一次。但就因为我的不甘心，才害了十二条无辜的人命。」
这五年来对对错错、生生死死都想乱了，找不到对错生死真正的概念。
放弃自己的生命让傅若湘觉得不甘，但继续活着又只能纠缠在越来越深的罪孽之中。
今天当藏书室地板下的那个大坑被众人发现时，傅若湘五年来的犹豫竟忽然坚定下来。
只见他蓦然抬眼，用最平静的声音讲道：「我已经决心不再吸取任何人的jīng气，这一切都该有个结束……如果你真的为五年前的事qíng感到后悔，想要补偿，那么就请……尊重我的意志。」
留下这句话后，傅若湘转身走开。
宋毅愣了好一会儿，才急忙快步追上。
他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瑶华和赤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那傅若湘果然不是人。」赤焰总算明白为什么柳儿是妖但身上没有妖气，而傅若湘不是妖身上却有妖气的原因，「原来傅若湘不是沾染，而是吸走了柳儿身上的妖气。所以柳儿这个刚化成人的小妖能把妖气掩饰得如此之好，其实根本不是他有意掩饰，而是被傅若湘吸走了还浑然不觉。」
瑶华也道：「他说他想让一个人站出来揭穿他，难道他把我引到藏书室去，就是想让我发现藏书室的秘密？扬州城的人对他太过信任，所以他才选了我这个和他接触不多又懂法术的外乡人来撕破他的假面具。」
只要这么一想，傅若湘好多奇怪的行动都能说得通了。
他之所以在藏书室吻了瑶华，其实也只想让瑶华快点察觉出他妖鬼的身份。
听到这惊人的真相后，赤焰和瑶华都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但一旁的柳儿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他默默低垂着头，浑身都显得没有力气，特别是那双平时jīng光闪闪的眼睛，这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糙灰似的没有光彩。
「柳儿？」讨论正欢的瑶华终于留意到了柳儿的失意伤心，安慰道：「别难过了，你也听到了，这是你师傅自己的选择，如果你真的喜欢他，你就尊重他的决定吧。其实死也不是坏事，特别是对一个死人来说，huáng泉之国才是他真正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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