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_叶敏敏【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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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鸥对志愿者的数量不太满意,他预想的规模至少是现在的一倍。但负责招募志愿者的项目秘书向他保证,他们已经动用了全部的诊所资源,为此欠下了一大笔人qíng和金钱。研究所需要付给诊所医生一笔费用,作为他们反馈患者信息的报酬。
而且,再扩大规模也没有意义。目前参与试验的诊所都与研究所有长期合作,信誉上有一定保证。以前曾出现过诊所捏造临chuáng信息的先例,陈鸥不敢在如此重要的药物实验中贸然引入毫不了解底细的合作者。
尽管陈鸥觉得自己相当注意项目投入的xing价比,但当项目秘书第三次来找他申请经费的时候,他还是被庞大的金额惊呆了。
“为什么会花这么多钱?”陈鸥问。
项目秘书耸耸肩。“瓦根第搞研究向来不惜血本。从前几年开始,研究所的经费拨款就不够用了。要不是他从路易斯集团拉了一大笔赞助,早就得停止实验。自从他去世,路易斯集团就取消了赞助。”
“也许我们可以暂停部分项目。”陈鸥咕哝道。
项目秘书又耸耸肩。“您说了算。不过,”她提醒道,“实验室这群人您是了解的,只认研究不认人。今天您暂停了项目,明天他们就会打包行李投奔其他机构。路易斯集团的猎头早就联系过很多同事了。”
陈鸥痛苦地看着项目支出清单。瓦根第是个合格的研究团队领袖,他制定的研究计划对于修正及完善现行基因理论具有深刻意义,一旦有了成果,将对研究所绝大部分项目产生qiáng力理论支撑,推动其突破瓶颈。但这类基础xing研究需要天量资金投入,一般只有政府或有实力的财团才支持得起如此烧钱的项目。
最重要的是,大部分项目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否则前期投入既化为乌有,关闭项目还要付出一大笔钱:特种实验设备需要请专业公司拆卸,实验材料和药品弃置需要经环保处理,相关人员需要赔偿遣散费……所有都是钱,一时三刻就必须拿出。研究所没有这么多现金。
陈鸥在支票上签下名字,问项目秘书:“年的专利费何时到账?”研究所有不少药品专利,是研究经费的主要来源。
项目秘书第三次耸耸肩。陈鸥觉得她不能把无奈表达得更明显了:“惯例是在新年之后。不过,今年收入可能会下降超过一半。几家主要合作机构不再同我们续约,路易斯集团提供了更便宜的代用药物,使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研制手法――我们的研究员说可以肯定抄袭了研究所专利,但药品专利官司很难打赢,路易斯集团专门养了一个庞大的法务团队处理类似起诉,除非您打算耗上大量jīng力和金钱。”
陈鸥闭上眼睛,缓缓吐气。好吧,在提心吊胆自己究竟还能活多久的时候,他还得cao心研究所还能存续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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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有多少发愁的事,圣诞节还是要过的。一周飞逝,很快就到了圣诞节前夕。
“尼斯回来过节么?”布置圣诞树的马丁问。他jīng心烤了一个圣诞布丁,放了亲手腌渍的柠檬皮屑和珍藏的朗姆酒,表面点缀着新鲜的黑加仑、樱桃和梅子。但陈鸥矜持地表示自己需要节食,减少糖分摄入。教授压根对甜食不感兴趣。马丁觉得这两个人是在对美好的生活犯罪。
陈鸥说:“我联系了他的导师,他在进行封闭训练,回来与否取决于他是否能顺利通过训练测试。”
陈鸥从安纳洛返回之后,与王容一直保持着联系。前些天,王容告诉他,尼斯的训练遇到了些麻烦,如果通不过,很可能需要退出特殊训练,恢复普通学习。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麻烦,但否认了尼斯会有生命危险,也拒绝陈鸥再去学校探望尼斯。
“他需要独立克服障碍。考虑他的年纪,我可以申请延长对他的考验期,给他更多时间适应,但他必须自己克服。”
教授没有说话,像是根本不关心第一次离家的尼斯是否回来过圣诞。陈鸥不禁想,要是自己有什么万一,是否能放心把教授托付给尼斯?或者把尼斯托付给教授?他们在一个屋顶下相处这么多年,毫无发生冲突的理由,却一直不对付。
失望的马丁在平安夜的晚餐桌上只布置了三套餐具。布丁被理所当然地剩了下来。
“看看你们,难怪那么多手艺即使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会逐渐失传。”马丁心痛地看着无人问津的布丁说,“苏珊娜不能吃甜食。尼斯也不在。”
接下来的事qíng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桌上蜡烛闪了一闪,一股清慡的凉风从门口chuī来。
低缓嘶哑的男声带笑说:“哦马丁,别用这种‘狗不爱吃就拿来喂尼斯’ 的口气怀念我。”
趴在陈鸥脚下的苏珊娜箭一般扑向尼斯,后腿直立,舔着尼斯的面颊。
陈鸥失声叫道:“尼斯!你的头发怎么了?”
尼斯的头发被火燎去大半,发尾枯焦,长度不一,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尼斯放下苏珊娜,擦了一把脸,笑道:“训练事故,没有大碍,总算赶回来过圣诞了。王容给了我两周假。”
他长高了,也变黑了――天知道北极圈那种半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是如何把人晒黑的――声音嘶哑,应该是到了变声期,双颊凹陷,显出刀锋般锋利的轮廓,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占据了大半张脸。
尼斯扔下背包,依次拥抱了三人,然后像以往那样和陈鸥挤在一张椅子上。陈鸥抽了一张餐巾给他擦手。马丁去厨房端煎小牛排,但尼斯已经等不及了,抄起陈鸥的刀叉,开始对付起布丁来。
他láng吞虎咽,显然饿坏了,gān掉了整个布丁,吃掉了一盘小牛排和一盘柠檬鲟鱼,面包筐里三四个小餐包一眨眼就没了,但他一口都没碰蔬菜沙拉。
“我恨这些不能提供热量的餐桌杂糙。”他含糊不清地宣布,马丁向他投来赞许的一瞥,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陈鸥。
三人耐心地看着他吃饱喝足,才询问他近半年来的qíng况。尼斯回答得很简短,和陈鸥先前带回来的讯息一模一样:参加秘密训练,训练,学习,训练,训练,学习……他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问:“我能不能先睡觉,明天再继续谈话?”
大家当然没有异议。于是尼斯上楼向陈鸥房间走去。教授叫住他,道:“你的房间在楼下。”
尼斯慢慢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圆睁双眼,像警觉的狐狸闻到天敌的气味。陈鸥被逗乐了,解释道:“马丁为你单独收拾了一间房间,预备你回来接待客人使用。”
尼斯没有说什么,又返回来,随陈鸥到了卧室。马丁安排的十分妥帖,卧室一应物件皆与陈鸥房间相同。
“这原本是客房。”尼斯咕哝道。
陈鸥拍了拍他:“我的房间在设计规划里是婴儿房。”
尼斯仍然不甚满意,“一定是老头的主意。”
“老头的耳朵很好使。”教授在客厅说。
尼斯转身紧紧抱住陈鸥,“我好想你。”他大声说。
陈鸥反抱住尼斯,“除了我呢?还想家里别人么?”
尼斯说,“哼。”
教授说:“谢谢。我也一样。”


☆、第 29 章

半夜,陈鸥冻醒过来。温斯城地处亚热带海滨,每值圣诞节天气cháo冷。房间中央空调系统的声控开关有些不灵便,陈鸥压低声音说了几遍“打开”,出风口毫无反应。清幽的月光把浅灰蓝色的chuáng单映得银蒙蒙一片。细黑的树影在chuáng单上微微晃动,仿佛凌晨退cháo时起伏的海面。清凉的空气让陈鸥睡意全无。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无比平静。
这些天,他为药物研发竭尽心血,为查清瓦根第死因到处奔波,担心自己患恶xing遗传病,设法为研究所筹集急需经费,种种都事关重大,让他心力jiāo瘁。但尼斯回来,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仿佛大风掠过山谷,将雾霭涤dàng一空。只要家人俱在,他有勇气面对一切困厄。
他拧亮台灯,拿起chuáng头柜上放的白纸本写了几行字。自从发现自己离绝症只有一步之遥,他便更珍惜光yīn。种种不成熟的思路被细致地写入随身笔记,像是对后来者做出离别时的再三嘱托。这是一个科研人员的本分,是科学家对世界抱持的独有温柔。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动着尼斯的笑脸。陈鸥接通电话。
“我看到您房间亮起灯光。”尼斯声音喑哑。陈鸥早就不记得自己变声期是什么qíng况了。他拿着电话,踱到窗前向下望去,看见尼斯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冲他挥手,赤`luǒ着上身。陈鸥很替他觉得冷。
“你该睡觉了,士兵先生。”陈鸥压低声音对话筒说。教授的卧室就在对面,老年人睡觉轻,陈鸥怕吵醒他。
“我只有两周假期,来啊。”尼斯诱哄着,屏幕上的脸扭成一个受慢待后的委屈表qíng。陈鸥的目光落在本子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陈鸥从小与教授相伴,受到的家教就像科学训练,起居饮食无不遵守现代医学保健要求,毫无和同龄伙伴半夜胡闹的经验。因此,当他推开房门,被一把拦腰抱离地面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后悔自己对尼斯纵容娇惯太过。
尼斯笑嘻嘻把他放下来,炫耀地弯起手臂,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看我现在多么qiáng壮!”
陈鸥没说话,正忙于把尼斯推开。尼斯不分轻重的拥抱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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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教授就把,把大衣寄给了伯第?”尼斯断断续续地说,被口水呛到了。两人脑袋挤在一个长枕头上,悄悄说话。
陈鸥郁闷地点点头。尼斯把chuáng单拉过两人头顶,在chuáng单下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他捏了捏陈鸥的腹部,没有拈起小肚子来。陈鸥很骄傲自己节食了一段时间,才不至于在孩子面前露怯。离家半年,尼斯简直脱胎换骨。陈鸥有错觉自己搂着的是尊铜汁浇灌的士兵雕塑。
“看,您这样刚刚好。” 感受到他自尊心受伤的尼斯聪明地安慰他,说,“男人不能太瘦,要不看起来太娘了。”
他俩同时想到了教授。教授身材瘦削,面容清癯,不过任谁也不会把他和“娘”联系在一起。他坐在轮椅中的模样,就像栖息在悬崖的老鹰,时时准备扑击长空。
陈鸥取笑尼斯:“你不喜欢男人太娘?伯第很有阳刚气么?”尼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陈鸥被尼斯枕着的胳膊有些发烫。他把尼斯的脸扳过来。尼斯眼神躲躲闪闪,脸上通红,这让他从一名刚毅的士兵回到了陈鸥熟悉的少年模样。
陈鸥不明白了:“你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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