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_叶敏敏【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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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鸥道:“我忘了你已满十六岁,按照法律已经算是成年人。”
尼斯喉头一阵滚动,预感到接下来将是自己不想听的。
“因此,我准备放手,让你独立生活。”陈鸥注视着尼斯,似乎第一次从成年人角度来打量自己养大的这个孩子。
由于多年坚持游泳,尼斯肩宽腰窄,是最让人艳羡的倒三角体型。他脸上没有这个年纪少年因荷尔蒙发达而经常冒出来的粉刺和青chūn痘,十分gān净。在陈鸥印象中,尼斯总是一脸稚气,挑食,乱丢换洗衣物,要被提醒才记得洗澡。但他回想那个□□视频,再重新审视尼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养大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长成为一个吸引人的成年男子,毫无褶皱伤疤的年轻肌肤下是饱满yù涨的肌ròu,就像海水包裹着将升未升的朝阳。
他本来满腔怒火,准备见到尼斯就劈头盖脸责骂一顿,眼下见了真人,怒气却奇迹般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得不激赏的目光和痛苦的自责。也许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疏忽,陈鸥愧疚地想,我怎能如此盲目,看不到这个孩子出落得如此俊美,充满qiáng烈的xing吸引力。
在基因研究方面,陈鸥是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警醒,敏锐,能够察觉哪怕一点点的胚胎发育异常。在尼斯身上他一样投注了大量心血,但孩子的成长,就像红日初升,哪怕天天陪着太阳东升西落的人,仍然会猝不及防被突然大放的光芒刺痛眼睛。陈鸥不是变态,哪会欣赏一个孩童是否xing感?因此,和普通父母一样,他也毫不例外地忽视了尼斯身上发生的惊人变化。
***
尼斯人生的第一次梦遗,就在陈鸥卧室的chuáng垫上发生。湿漉漉的chuáng单和房内的浓郁麝臭,让陈鸥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作为一名基因科学工作者,他立刻在脑海里组织了一番言语,准备用专业知识和得体调侃来开展一次父子jiāo流。
结果醒来的尼斯看了看身周qíng况,立刻做出了反应:“靠,遗jīng,这是我最喜欢的chuáng单。”他抓起chuáng单进了卫生间,留下陈鸥想起来尼斯已经学完了牛津大百科全书虚拟现实版,其中一部分内容即为“人体奥秘”。
在早餐桌上,陈鸥企图再次展开父子jiāo流,这次是教授阻止了他。
“我听见一大早尼斯就打开了洗衣机,这里都是成年男人,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回头再说,不要影响我的胃口。”
如果不是管家马丁适时cha话,面对láng吞虎咽吃着培根三明治的尼斯,陈鸥必会把青chūn期父子对话延后了。
马丁问:“尼斯,学校里有人给你写qíng书,或者和你约会么?”
对于一直给自己提供食物的管家,尼斯还是相当尊重的。他咽下了嘴里的三明治,道:“怎样的约会?等在学校门口那种?”
连教授也停下刀叉望了过来。马丁笑道:“对,谁约过你?是时候该教你一些约会礼仪了。”
陈鸥亦有此考虑。尽管他觉得尼斯保持活泼放肆十分可爱,但他仍希望自己教出的孩子因为礼仪周全而受人尊重。
尼斯说:“瓦根第教授。”
陈鸥打翻了滚烫的咖啡。教授手里的刀叉发出“叮”的一声响,对他而言,这可谓失礼的极限了。马丁目瞪口呆地看着尼斯。三个男人都被他震惊了。
这是陈鸥第一次知道瓦根第自返回当地后,经常私下与尼斯接触。他实在想不到瓦根第找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做什么,而且还不通过监护人。他望了望教授,教授缓缓摇了摇头,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追问尼斯,只听到了令他们更加疑惑的细节:瓦根第对尼斯很亲热,管他叫“我的男孩”;经常在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堵截他;赠送不乏实用价值的礼物给他。
当年陈鸥私自给尼斯和瓦根第教授做过基因分析,两人绝无血缘关系。所有这些殷勤,如果仅仅用“瓦根第把对亡子的感qíng转移到尼斯身上”,是无法解释的。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一个让在场三名成年人都非常不快的答案。教授皱紧眉头,放下了刀叉,脸上出现了类似“早餐盘里躺着蟑螂”的表qíng。
“而你什么都没和我说!”陈鸥指出,感到了被欺骗的痛苦。
尼斯抬眼望着他。
“我必须学会和人jiāo往,但前提是你得让我自己去接触,去分辨。”
“他说得对,”教授冷静地说,“陈鸥,你得另外找心灵寄托,尼斯长大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要和瓦根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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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鸥不知道教授承诺的谈话进行了没有,自从他开始留意,他发现瓦根第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尼斯上学放学的路上,送给尼斯的礼物越来越贵重。另一方面,尼斯对瓦根第的印象从“教授的前同事怪老头”变成了“喜欢送礼物的老家伙”,正逐渐朝“睿智和气的大叔”发展。陈鸥忍无可忍,找到瓦根第,要他远离尼斯。
当时瓦根第的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在过了某个特定年龄后,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他引用了一位女作家的名言,咂着嘴,摇着头,眼睛张大,“这是第二次有人企图把我和我的孩子分隔开。而我跟你说,我不会让过去的一切再次发生。”
陈鸥仔细观察着瓦根第的面部表qíng,确信自己看到了明显的疯狂痕迹。“你我都知道尼斯不是你的儿子。”
“他当然不是我的儿子。”瓦根第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笑了,陈鸥的拳头终于忍不住落在了他脸上,把他的眼镜打落在地。
被保安拉开后,陈鸥去了警局,申请禁止瓦根第接近尼斯,被驳回了,理由是瓦根第并无猥亵儿童的前科,没有证据证明他对尼斯的关注是出于不道德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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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你。”陈鸥的怒火消失了,有的只是平静下来的遗憾和后悔,类似实验失败后“要是当初多加热一会儿就好了”的心qíng。如果他发现得更早一些,如果他处理得再聪明一些,也许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瓦根第被谋杀,尼斯被卷入刑事案件,平静安乐的家庭生活被颠覆,就像诗人经常说的,huáng金年代戛然而止,永不再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能gān?我警告过你多少次,瓦根第毫无道德底线,他接近你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但你从来听不进去,竟然和那种婊……”他蓦地停住了,有点尴尬,扭头望着窗外。
即使被训斥,尼斯心里仍感到了暖意。陈鸥是方正君子,绝不肯说一句脏话,尤其是在他认为自己应该作为榜样的孩子面前。
***
尼斯从一开始就知道瓦根第不是好人。他第一眼看到瓦根第,就感到了一股战栗感,从颈椎,脊椎,到腰椎,一路下行,犹如极地冰寒中的闪电,冷且刺骨。他不知道那是人类作为自然界动物残存的预知危险本能。
瓦根第问,“你就是教授收养的那个孩子?”眯起眼睛,“真奇怪,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而且教授可不是什么容易发善心的人……”他放肆地打量尼斯。尼斯不喜欢他的眼神,并不是说有什么□□或者猥亵的意义,而是单纯地评估,毫无感qíng。甚至连陈鸥打量实验室器材的眼神都比他的视线多一些温度。告别的时候,他见到瓦根第小心地把他用过的纸杯放进密封袋。
有一天放学,他见到瓦根第等在路上。
“我听说你是被陈鸥捡来的。”他有几分急切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抛弃了你?”
尼斯站住了,他确实想过。
“是谁?你具有这样超凡的智商,这样健康的体魄,不可能出自普通家庭,谁会把一个健康聪明的婴孩抛弃?”
尼斯鼻子发酸,不是因为瓦根第的话,而是出于生物本能。陈鸥一直竭力掩盖、而他一直竭力忽视的事实被□□luǒ揭穿了:他就是个不为人喜的弃婴,连生身父母都不要他。他对幼时最深刻的记忆,不是父母慈爱的怀抱,而是自己在水里载沉载浮,一只温暖的大手和自己的手jiāo握。
严格意义上,陈鸥并不是尼斯的养父,他没有去警察局办理过领养尼斯的手续,因为他还没结婚,年纪也不大。像他这样没有经济基础的单身年轻男xing通常被认为不适宜领养孩童。十有八'九尼斯会被带走,送给一户急切盼望孩子的中产阶级家庭收养。当年教授就是因此没有办理领养陈鸥的手续,但一点都不妨碍他把陈鸥像儿子般养大成人。
因此陈鸥和尼斯之间其实毫无瓜葛。尼斯觉得自己好像悬浮在空中的气泡,上下无着,随时可能“啪”地一下爆开,在人间留不下一点痕迹。
尼斯开始与瓦根第接触。从瓦根第眯起的小眼睛、咯咯的自得笑声以及对他专注的打量中,他感到瓦根第似乎保留了什么没说。本能告诉他,那与他的生身父母有关。
自然,陈鸥非常不高兴,他尝试说服尼斯远离瓦根第。但尼斯不肯。两人一度闹得很僵,尼斯直接搬到了寄宿学校住,周末也不回来。于是这又给瓦根第接近他创造了更多机会。
马丁想尝试帮他们缓和关系,说:“叛逆期嘛,每个男孩都这样。”
但并不是每个叛逆期的男孩都会胆大包天到同时与三名娼jì过夜,既有异xing也有同xing。
尼斯几乎是可怜地看着陈鸥,说:“我错了。”他踌躇着,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抓住陈鸥的手撒娇求原谅。他还不知道瓦根第遇害,以为陈鸥恼的仍是他嫖宿娼jì。当然,单单这一项,就够世上很多家庭掀翻屋顶大闹一场了。所以他也不能责怪陈鸥小题大做。
听到尼斯的声音,陈鸥的第一个反应是,孩子开始变声了。嗓音嘶哑,粗嘎难听。这是每个男孩的必经阶段。荷尔蒙作祟,青chūn期骚动,身世成谜,家长忽视,他怎么能责备尼斯未能看破瓦根第的包藏祸心?
而且,尼斯的局促不安落在陈鸥眼里,让他莫名想起了他和教授以前租住公寓小区里的一条流làng狗。平时小区居民经常带给它牛奶和香肠,也会带自己家宠物狗和它玩。流làng狗神气得很,在小区俨然是个动物明星。有一天傍晚忽然下雨,邻居们唤着自己宠物的名字各自回家,流làng狗独自留在小区空地上,毛被雨水打湿,显得很丑。路过的陈鸥看了它很久,直到放心不下的教授出来寻他。
风雨来袭的时候,就能看出哪条是流làng狗。陈鸥仅存的一点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爱和同qíng。他也是孤儿,明白在没有血缘联系的家庭长大,时刻恐惧失去爱是怎么回事。
教授用充沛得过分的爱给了他安全感,他却没有带给尼斯同样程度的安全感。
于是他终于叹了口气,轻轻握住了尼斯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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