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_木苏里【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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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他这么一提醒,薛闲这才反应过来,这条街再往前走一些,从街口往东拐,便能看到刘师爷的宅子。夜里安静,若是何处有些响动,听起来便比白日里明晰得多。他们从街口路过时,瞥了眼那扇熟悉的宅院门,隐约能听见宅院里有些细碎的人声,听起来似是争吵,又或是别的什么,总是,不是个太平相。

  江世宁脚步略略一顿。

  薛闲转头扫了眼刘家宅院,道:“怎么?你想看着他恶有恶报?”

  “那是刘师爷他自己的事,跟我已无关了。”江世宁摇了摇头,没再停留,抬脚便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医家本xing,他终究还是做不到亲眼看着旁人得受煎熬,不过这兴许也是他和刘师爷之流最分明的差别。

  宁阳县城外多山林,不过大多平缓秀致,少有凶险高陡的。

  早些年因为国师是位僧人的缘故,各州府山野间兀地多了许多山寺,一度香火鼎盛。然而这几年不知怎的,入冬越来越早,连南方也大雪不断。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几年偏生雨水并不充沛,收成不好,百姓日子过得愈发紧巴。自己过日子都难,更别说去寺里添香火钱了。

  于是,山野间的废庙也越来越多,倒是成了许多赶路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江世宁带着薛闲在jī冠山上一间废庙中歇脚时,外头已然下起了雪。

  薛闲一进庙就挑了个好位置——这不要脸的孽障直接捞了把地上的gān茅糙,铺在佛像的底座上,毫不避讳地倚着佛像坐了下来。不用赶路,他自然也就不用刻意维持那副纸皮人的模样,而是变回了本相。

  他一袭黑衣,坐姿懒散,没骨头似的,手肘架在佛像的莲花台上,曲着的指节松松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依旧在盘弄着他那宝贝金珠。

  江世宁揉了揉眉心,觉得看到这祖宗就脑仁疼:“即便是废庙,也多少有点体统吧,佛像那是随便能坐的么?”

  薛闲顺手拍了拍佛像的腿:“分我一半,不乐意你就吱一声。”

  他还一本正经地等了片刻,冲江世宁一挑下巴:“看,没吱。”

  江世宁:“……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是不管了。”

  他chuī了chuī佛像前落了灰的烛台,跟薛闲要了根火寸条,一边努力点着有些受cháo的旧烛芯,一边还得防着那火苗别撩着自己。

  “你上哪儿弄来的火寸条?”江世宁点完,甩灭了火寸条端头的火苗,随口问了一句。

  “临走前从秃驴那布包里顺来的。”薛闲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江世宁无奈:“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蹲大狱的逃跑时还敢把牢头的东西顺走的。”

  薛闲:“他也不缺这个。”

  一旦提起玄悯,江世宁就总有些过意不去。他忍不住问薛闲:“你是不是格外不喜欢那位大师?因为他把咱们抓了?”

  薛闲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这么急着将他甩脱?恕我说句实话……”江世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薛闲,“咱们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若是途中碰上些麻烦,那可就有得受了。我满身上下不过揣着一只医铃,不值钱,可你那金珠就说不好了,万一被人盯上了——”

  薛闲手指间捏着珠子,在烛火前拨转着。

  他之所以连夜跑出来,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这真龙之体的金珠上。现今他身体尚未恢复,同金珠之间的联系着实虚渺,即便是如此捏在手里,他对这金珠也近乎毫无感知,活像捏了个普通至极的珠子。

  可玄悯不同。他腰间皮骨之下的异动十分古怪,一次可以当作错觉,两次便无法忽视了。

  尽管薛闲依然没有见到他正经做法,但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玄悯不那么简单。

  他目前对金珠产生不了任何感知,玄悯却说不准可以。他带着金珠,在玄悯身边待的时间越久,金珠就越容易受玄悯影响。若是金珠异常,那他可就别想恢复龙体了。

  况且……

  薛闲冲江世宁道:“他来历不明,目的更是不明,既不像是某钱谋生计的江湖术士,也不像是四处帮忙慈悲为怀的正经和尚。偶或几次弹指间,我甚至能觉察到他带着一种冷戾之气。”

  江世宁一头雾水:“何为冷戾之气,你说些我能明白的。”

  薛闲“啧”了一声,瞥了他一眼,嫌弃道:“说白了,就是和一般和尚不一样。我先前还有些想不通他不同在何处,现在想来,大约是他少了些恪守训诫的温厚气。你不觉得,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是敢犯杀戒的么?”

  “……”江世宁憋了一会儿,摇头道:“那倒不觉得,不过说来惭愧,我确实莫名有些怕他。”

  薛闲没好气道:“那不就得了,一个意思。”

  说到来历不明,江世宁忽地想起一件事:“对了,先前在那屋子里,你可曾闻到一些药味?”

  “闻见了,我还有些纳闷呢,那秃驴还喝药?”薛闲答道。

  “我是闻着药味长大的,对此颇有些敏感。”江世宁略一思索,道:“那屋里的药味闻着有些熟悉,和长年在我江家医堂求诊的一位邻居的药有七分相似。”

  薛闲疑问道:“那是治何种病症的?”

  江世宁犹豫了片刻,道:“失魂症。”

  得了失魂症的人时常通夕不寐,惊悸多魇,偶或一觉醒来便忘了先前发生之事,记忆缺损,活似神魂离体,所以谓之曰失魂症。

  “失魂症?那秃驴?”薛闲嗤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他哪里有半点惊悸多魇神魂不清的模样?怎么可能?”

  ——

  “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记忆有缺损,不过——”江世宁回想了片刻,又道:“据我所见,有些患了失魂症的人表现得较为明显,因为记忆或缺失或混乱,他们说起事qíng来,多少有些犹豫之色,终日神色恹恹的,无甚jīng神。可还有一些则不然,大约是天生防备心较重,他们会格外认生,话语间总是有所保留,会想尽办法绕过自己记忆缺漏的部分,只谈自己记得的,相处不深的话,着实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薛闲闻言耸了耸肩:“即便是防备心重一些的后者,也不会满大街乱晃吧?既然不想让人察觉,必然会行事谨慎,避免同旁人接触过多露出端倪。哪个失忆的会独身一人四处游历,又招惹人又招惹鬼的?那就不叫失忆而叫失心疯了。”

  江世宁点了点头:“也是。”

  “不过即便不是失魂症,那秃驴也有些别的问题。”薛闲回想起玄悯话说一半便突然撑桌坐下的模样,正色道:“这样来历不清且看不出深浅之人,总不至于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他来宁阳县必然是有缘由的。可这一日下来他却只做了两件跟他并不相gān的事qíng——捉了咱俩,拆了刘家的风水阵。”

  江世宁听了,忍不住补充道:“他还超度了刘家老太太,帮我请出了医铃,帮你拿出了金珠,还——”

  话未说完,他便停住了。因为如此想来,玄悯的举动便更显得目的不明了。若是举手之劳便也罢了,可事实上这些事qíng拖累得他在刘家宅院耗了一个早晨,可谓费时又费力,他究竟图的什么呢?

  “先前他话语间的意思,似乎还打算送佛送到西,将你这医铃带到你姐姐那里去。”薛闲把玩着金珠,又说了一句,“安庆我恰巧去过,离宁阳算不上千里之遥,也好歹隔着一条江呢。若真是毫无目的随手相帮,这也太过热qíng了。那秃驴一张脸冰天雪地北风萧萧,同热qíng这词扯得上半点儿关系么?”

  说完,薛闲自己忍不住在脑中构想了一番那秃驴热qíng起来会是何种模样。

  片刻之后,这孽障一个哆嗦,从头发丝抖到了腰骨眼,面无表qíng道:“救命,吓死我了。”

  江世宁:“……”

  这祖宗虽然看着不靠谱,所说的倒也确实在理。不过说到目的不明便顺手帮人,江世宁偏头看他:“你来宁阳县的头一天,不也正事没gān,光给我弄了个纸皮身体么……”

  薛闲顺口道:“那不一样。”

  “说实话,其实我一直不曾想明白,宁阳县那么多宅子,你怎么偏生要来我家那间废宅。”江世宁摇着头道:“又冷又暗不见光,你这口味也是别出心裁,真是爱给自己找罪受。”

  “我乐意,你拦得住么?”薛闲反口便怼。

  这不会好好说话的祖宗顶嘴时,甚至都不看人一眼,只顾着欣赏他那宝贝珠子。

  烛火温huáng,将薛闲苍白的皮肤映衬出了一点活气。他虽然张口便欠打,却着实有副好看的皮相,烛火在他长而浓黑的眼睫下投出一弯yīn影,他懒懒散散半阖着的眸子里,映着油huáng透亮的金珠和门外的漫天大雪。

  宁阳县能遮风挡雨的宅子那么多,为何偏生要去江家医堂,又偏生费了一天工夫给这书生弄了副纸皮身体呢……

  细致的原因薛闲已经记不清楚了,他的寿命较之常人实在长了太多太多,如果每日每件事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这颗龙脑袋差不多也该炸了。

  他只记得某年冬天,他因事去了趟北边,回程途中碰巧从宁阳县路过。

  那应该是一个傍晚,宁阳县下着同今夜一样少见的大雪,路上少有行人,连酒馆食肆的摊子也早早就收了回去,整条街都有些空寂。

  那时候,薛闲还未被抽去筋骨,腿脚便利。他那真龙之体自然不会怕冷,风雪于他而言,不过是些冬日的点缀。于是,他穿着一身黑色薄袍,在雪中走得不紧不慢。结果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薛闲xing子独,一贯不喜欢跟旁人往来过密,当然也不习惯被人拉拉扯扯。

  他皱着眉有些不耐地转过头,就见拉住他的是个穿着灰色袄袍的中年人,那人撑着油纸伞,肩上挎着一只吊了布带的方木箱,看脚印,是从巷子里来的。

  那中年人的模样,薛闲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他蓄着胡子,生了副和善相。

  他一拉住薛闲,便指着他的手背道:“这么深的伤口,不上药不包扎,皮ròu都会被冻坏的。这湿寒天里,冻上两天,以后年年雨雪天都得疼,有你受的。”

  那中年人有些絮叨,活像在跟自家小辈说话,半点儿不见外,听得薛闲一愣,下意识便看了眼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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