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六耳坐在卧室里,外面是晴天,可这对六耳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这间房里,永远是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刮刀变得钝了,还是自己的手劲减弱了。这两天六耳觉得身上的毛越来越难刮,每一根都那么有韧xing。
左手手掌的毛刮了两次,还没有完全刮gān净,哪像最初的时候,轻轻贴着皮肤扫过去就行。六耳突然bào怒,腾地站起来,狠狠地往手上削去。
血慢慢地渗出来。
伤口并不深,这么用力也只是一道浅痕而已。六耳望着被扔在地上的刮刀,皱起了眉头。真的是刀钝了吗?
六耳弯下腰拾起刮刀,他要看看刀锋到底怎样。
他呆住了。
从窗帘拉开的一点点fèng隙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刮刀的锋刃上,折出耀眼光辉。
刃依然锋利。
六耳不是因为这才呆住的,他回忆了刚才的动作,重新把刮刀扔在地上,弯下腰,伸直右手。
没错,腿不弯的话,不可能捡起刀的,但记得自己明明没有弯腿,只是很随意地一捡,就拿到了刀啊。
刮刀离手指还有不到半尺,六耳徒劳地抓了一下。
蓦然惊觉,他竟再一次把刀抓到了掌中!
六耳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武侠小说中的隔空取物。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摊开手掌,刀躺在那里,刀柄没入掌心浓密的毛发中。左手拈着刀脊把刮刀提起来,几缕缠绕在柄上的柔顺地滑动松脱,缩回掌心。
刹那间,身体深处的某扇门震动了一下,吱呀着打开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慢慢流入心里的领悟,好像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长着一只从未用过的手。
接下来的两天,六耳狂热地投入到对“它们”的研究里,而刮刀,自然被远远扔到了一边。
这是艰涩而令人激动的努力,当六耳摊开手掌,看着上面的毛发,如同拔地而起的高楼,慢慢地升起来,最后挺得笔直的时候,如同获得新生般酣畅淋漓。
如果把“它们”形容成手的话,这只新生的手比原本那两只被人类赋于了进化史上崇高意义的手,灵巧千万倍。所以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完全掌握,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我从福州返回,再次要求六耳配合X机构治疗的时候,他正像个初生的婴儿,深陷于能翻出无穷无尽花样的新玩具,对我的话完全不与理睬。
“在你告诉我那2.4%的基因差异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不同的。”六耳的嘴角翘起,斜成一个微带嘲弄的笑容:“我经常在网上看玄幻小说,许多主人公被闪电劈到,具有了超人的能力。不管我是被什么东西劈到的,我已经改变了。这种变化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对自己不是人这件事,我已有所自觉了。”
白晰的尾指挑开烟壳的银箔,尖利的指甲轻轻拨弄,一根三五就跳了出来。烟在茶几上敲了敲,然后叼进嘴里。我面前的打火机翻了个身,突然就飞进了他张开的手掌。
他这个蜘蛛人吐出的丝,细到我完全都看不见。
青色的烟气从六耳的鼻腔慢慢溢出。我不由得赞叹,这真是一个jīng巧的外壳。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一定有无数人愿意变成你这样。”这并不是恭维,每个孩子都梦想过变成超人,等着他们的却是生活的平凡和无奈。
“那你呢?”六耳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才能衬托出你有多不同啊。”我笑了:“而且,我并没有选择权。”
“我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六耳显得并不在意。其实在这副面具上,我并不知道什么表qíng是真实的。
“你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吗?”
“我一直在适应。或许还有我没发现的惊喜。当我把一根毛发变得钢针般坚硬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在大街上。”
“那你是怎么发现自己能做到这点的?”如果要比较惊讶程度,六耳这赛过海底人的变形能力更让我叹为观止。
“在我觉得自己像恶鬼的时候。”
“恶鬼?”我皱了皱眉。
六耳的额头正中忽然隆出,一只尖角突起,黝黑色,然后慢慢变成黯红,那种血液凝结的颜色。
“我在照镜子的时候,看着全身的毛发在我的控制下不停地扭动,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也很可怖。我让那些东西都停下来,贴在身上,没有一根翘起头来。可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像人,反而像幽冥里的恶鬼。如果头上有一根角,就更像了。”
烟头被摁灭在烟缸里,他碾了又碾,一小截身体扭折着倒在玻璃缸边,到处都是黑色的残骸。
“就让自己变得更像恶鬼,所以一定要有角,我要搞根角出来。”六耳的手紧握成拳头,大拇指狠狠地压搓着食指。
“要有角。那些小东西很努力,我费了好多工夫,角出来了。”他的手松驰下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一丝丝吸入凉气。
六耳用右手食指点着角尖,轻轻地揉动:“我也没想到可以做到这么漂亮,我对着镜子看,那些小东西太细密了,简直看不出这根角是由他们组成的。我又想,如果这角是青色的,就更像了。然后我就发现,它的颜色在一点点变淡。当然,最后我觉得最好的颜色是红色,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你就想到可以利用这点让自己看起来像正常人?”我不想在这个“恶鬼”的话题上继续下去。
“是的。虽然那比变出一根角更难一百倍。”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做到这些。”我看着那白T恤和牛仔裤,用惟妙惟肖也不足形容:“最初医院的报告说你毛孔数量增加了200%,可现在看来明显不止。全身上下你的毛发总得以百万计数,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越说越觉得不可思异:“皮肤,衣服,裤子,形状颜色都不同,每根毛都各司其职,才能让你变成这样。你怎么可能同时控制它们,要知道正常人左手画圆右手画方都很困难,我不知道有什么生物能做到这样子。”
六耳脸上慢慢露出困扰的神色:“你这样一说,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怪了。但我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去控制每一根毛发。该怎么说呢……”
六耳显然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皱着眉,似乎在一边体会,一边组织语句。
“好像我身体里有一排开关,只需要找到这个开关,把它打开就行了。比方有个开关是管着改变颜色的,我找到之后,慢慢地体会旋到哪一个角度,会出来哪种颜色,记住就行了。这是身体的记忆,记住后就再不会忘记了。”
“身体的记忆?”
“嗯,不管是改变颜色,还是指挥它们去gān这gān那,最开始有段熟悉过程,很美妙,更像是把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点拿回来。”
六耳眯起眼,颇有些陶醉的样子。
我觉察到,现在的六耳,非常容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他对自己qíng况的充满感qíng的描述,我不太能理解。其实我也并不期望能完全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但有一件,我必须知道。
“这几天你都出去gān什么了?”
我直觉他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如果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走到阳光里,那为什么会以不同的形象出门?他有变装癖吗?
“逛街啊。我刚刚发现逛街是件多愉快的事。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却决想不到,就在他们之中有我这样的异类。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忽然变回原本的样子,他们的表qíng有多么jīng彩。”
“呃……”
“还有一些附带的小乐趣。”六耳有些得意,又有些神秘。
“是什么?”我完全不去猜测,他的jīng神状态已经有些异常。
他突然返祖,jīng神游离在崩溃边缘,随后获得超人的能力。这剧烈的起伏间,心理必然畸形扭曲。就算他以后习惯了新的身份,重新恢复正常心态,也绝对和返祖之前大不相同了。
“你不觉得,最近上海的治安好了很多吗?”
“治安?”我摸不着头脑。
“城市传奇,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我一下子愣了。这个世界还真是梦幻。不过有了刚才六耳的表演,我的心理承受力qiáng了许多。
“是你?”
“当然。只有我,只有我才能创造这个城市传奇!”
六耳忍不住笑起来。很放肆的笑。
身材高大、手法相似、独行侠、身手高明、刀砍不入、每次容貌xing别都不同,原来是六耳。
许多人都说这帮独行侠练了硬气功,其实却是鬼子唐的说法更接近真相。六耳身上这些变异毛发的qiáng度韧xing不用说远超普通头发,可不正是件“天蚕宝甲”。
没必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一定认为自己是现实版的蜘蛛侠、闪电侠。他这个异类,要在人类的世界里成就不朽的传奇。
现在,恐怕才刚开始吧。
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在黑暗里主持公正啊。”
收敛了笑,六耳点头:“是,你觉得不妥?”
我不想说什么所有的犯罪行为都该由法律制裁之类的,他听不进去,现在的六耳,一定认为自己的行为主张了体制触及不到的正义。由个人意志代替法律当然有很大危险xing,可这不是我真正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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