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这两个人只是闲聊,却让我一时猜不出他们的身份。没多久,他们把话题转到了核辐she上,坐在我正后方的那个人说了一句紧要话。
“你还别说,我们在这儿担心辐she,却有人为了辐she巴巴地往福岛跑呢。”“为什么?疯啦?”另一个人奇怪地问。“怎么你不知道吗?现在全世界那些个研究核辐she对生物变异影响的课题小组,都去福岛了。多少年没有实弹试验了,他们本来都围着切尔诺贝利周围的那片死区做研究,现在福岛核电站这一泄漏,看架势就要赶上切尔诺贝利的影响了。听说这辐she量,可要比普通的氢弹爆炸大得多呢。”
“是吗,那可真是为了搞研究连命都不要了。虽说都会穿防护服,但如果一直待在中心区,多少总会受影响的吧。万一再爆炸几次,这……”“人家可不像我们这样惜命,哈哈。那些消息灵通点儿的,一号机爆炸后就过去了。反应慢点的,现在也都在往那儿赶。都说福岛那儿……”他压低了声音说,“原本就有日本的核试验基地,知道的人,都明白要出大事。”
我对他后面说的这些没谱的事qíng不关心,仅前面的那条信息,就让我突然之间明白过来,难道照片里的东西不是什么新物种,而是变异生物?
可是哪有这么快就变异的呢,这才几天啊。但只有变异生物才说得通呀,X机构那么早就派出团队去福岛,是否就是去观察核泄漏后的生物变异的呢?如果照片上的生物,是因为受了核辐she而在短时间内变异的,那就有足够的理由来解释梁应物的郑重其事了。不对不对,不可能是变异。基因突变是发生在单个个体上的,而那张冷库照片里,有那么多的长条状生物,不管其原形是什么物种,难道会突变成一个模样吗?
我思前想后,翻来覆去,一时间脑子里乱作一团。用脑过度,我终于困了,竟不知不觉地靠在椅背上睡过去。之后空姐把我叫醒,提醒我关闭电脑,快降落了。我吓了一跳,小桌板上的电脑上闪着屏保,希望没被人看去那些照片。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扫过一眼,也看不明白那是什么吧。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收好电脑,一边等待降落,一边脑子又转到了照片上。
梁应物以X机构的身份请我去日本,除非他很确定我能帮到他,否则以他公事公办的xing格,是不会发这封邮件的。X机构一向都很注重保密。
我能帮到他吗?我怎么现在都一头雾水呢。他反倒对我这么有信心?还是有一些照片上没有透露出的事qíng,在等着我?
仙台机场早已经被海啸冲得一片疮痍,复开之日遥遥无期。飞机是降落在福岛机场的,出关有专用通道,速度很快。不像其他人,我是独自一个,谁都不认识。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整架飞机上,有一个我似曾相识的人。那是个相貌英挺的男子,三十许的年纪,上飞机时他盯着我瞧。我认识他吗,记忆里找不到。那面容陌生中带着一点点熟悉。我的记xing不错,像这种qíng况,顶多从前在什么场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并且肯定没说过话。
出关时又看见了他,和他一起的其他几个人,听口气像是某个援助机构的。但他并没有加入同伴的对话,目光游离,扫过我的时候,冲我笑了笑。
这是个没有多少诚意的笑容,像是从惨淡愁云里硬挤出来的,是下意识的打招呼xing质的笑容。虽然整架飞机的人都是因为这场大灾难才来的,但那毕竟不是切肤之痛,只有他一个人满怀心事,忧虑之色形诸于外。
我走上去问他:“我们见过吗?”他愣了一下,停了一小会儿,像是心里转过了些念头,这才回答说:“哦不,你认错了吧。”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那个笑容,改口说:“哦,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
他显而易见在隐瞒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讲,我耸耸肩,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福岛机场简直就是个奥特曼的展览馆,到处都能见到大大小小的奥特曼模型和装饰画,因为这是奥特曼之父圆谷英二的故乡。我瞧着这些惯打怪shòu的“超级英雄”,心里却想到了照片里的那些不明生物。那该算是怪shòu吧?
我原以为梁应物会在机场接我,但却没有。有人举着写了“那多”的牌子,在出口等我。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了一身深色的职业装,硬生生老气了三五岁,一张脸是僵着的,活像木偶剧里的演员。
我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给我,说:“那多先生吗?”
我说:“对,是我。”她说:“我是你在日期间的翻译。我会少许日语,但和我的英语水平一样糟糕。”原本梁应物能给我安排一个翻译,算是周到了,可到灾区采访心qíng已经够沉重,这样一个翻译这样一张脸,就算是好心qíng都能被破坏掉,更别说……希望我回中国以后不用抑郁到去看心理医生。
“你的中文说得真好,怎么称呼?”我夸了她一句,希望她能真心地笑一笑。
“我是中国人。我叫陈果。”我被噎着了,这个陈果从打扮到神qíng到动作,完全是日本人的感觉嘛。我尴尬地哈哈笑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仿佛完全没被冒犯到的样子,表qíng一如之前,带我去停车场取车。“我们这是去见梁应物吗?”走去的路上我问。陈果愣了一下,反问我:“梁应物?”我吃了一惊,问:“怎么,不是梁应物请你来接我的吗?”她摇摇头:“我是东北大学的学生,是中日jiāo流协会请我来做你的翻译的。
我不知道谁是梁应物。”这答案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心想着,到了日本,和梁应物接上头,许多疑问自然就有了解答。可是这陈果竟根本不知道梁应物是谁。要知道以现在的状况,除非梁应物主动与我联系,否则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放慢脚步,试探xing地在嘴里低声咕哝了句“X机构”。“啊,什么?”陈果问。“哦,我是说,那我住在哪里?还有我是来作震后采访的,关于采访……
中日jiāo流协会有什么安排吗?”看起来陈果对X机构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这事和中日jiāo流协会肯定没关系,我是梁应物安排来的,这么说,是X机构通过中日jiāo流协会雇了这个翻译。但为什么要隔这么一层呢,似乎没必要啊。不管怎样,我就安之若素,先作采访,相信很快就有人会找上门来的。
“采访……还要安排吗?”陈果问我,我感觉到她的语气里隐藏了一丝不屑。
我耸耸肩,说:“我是说,有没有具体的一些限制。”“我只是来为您当翻译兼司机的,关于采访的事qíng协会没怎么和我说,我想应该是没限制的吧。重灾区的一些道路还有辐she区里,自卫队设了卡哨,协会给办了张临时通行证,凭这个大多数地方都能去了。至于住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严肃的脸松动了,似笑非笑,有些怪异。“在相马市,那儿离核电站有五六十公里,是安全区,但同时是海啸的重灾区。就采访来说,不管是往南进入南相马市甚至核电站所在的大熊町,还是往北去宫城灾区采访,都不算远。但现在住的地方很紧张,宾馆都已经满了。”
“是要住灾民安置点吗,这样对我的采访来说反倒有利。”我说。“安置点也都满了。你住的地方,到了就知道了。”陈果卖了个关子。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并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难不成我住的地方,这么说不出口吗?她开了一辆挺新的丰田车来,不知是协会提供的还是她租或买来的。能读东北大学的人,通常都家底殷实,而且她是在东北大学读医,那是出了名的高学费。
核电站周围二十公里划了禁区,我们更特意避开,绕了个圈往相马市开,别说二十公里,三十公里范围都没踏入,留点儿余量总没坏处。这次赴日采访,我当然不可能不进辐she区的,但在那之前,得先搞到防护服。
在公路上开,几乎觉察不出这是个刚经历了大地震的地区。我就没看见一幢被震塌的房子,只有一些路面的裂fèng提醒我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是下午,路上的车不多,有些冷清。我想这是地震和核泄漏造成的原因,不过陈果说,正常时候,也未见得有多拥挤的车流。
开了半个多小时,她停下来排队加油。前面十几辆车,一辆接一辆排得整整齐齐。我看油表,明明还有大半箱的油,不明白为什么要耽误这个时间。陈果告诉我,现在限油,每车每天只能加十升油。我开始嗅到灾难的气味了。
加完油开了不久,我们就上了条可以看见海的公路。视野里开始出现一大片一大片泥灰色的断垣残壁,那是大海啸的痕迹。在二○○四年的那场印度洋大海啸之前,我还觉得海啸远没有大地震来得可怕,想想不过是水嘛,会游泳就行了。嗬,看看这些九级地震都不会倒的房子,现在几乎被海水推平,都成了露天的垃圾场。
路上我和陈果闲聊,问地震和海啸的时候,她在gān什么。“我可不想被采访。”她说。我觉得她的语气带着七分认真,把我卡着了,几乎难以继续对话。我心里有些恼火,她这态度换个脾气差的会觉得被冒犯,只是今后几天如果没了这个翻译,靠自己那半吊子日语水平,采访可有点儿悬。这是她的说话风格,得习惯,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不是采访,就是随便聊聊。”我说。“地震和海啸时我在学校里。”我以为她的发言就到此为止,真是毫无营养。不料她停了停,说:“地震来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然后就发觉自己坐在地上了。我还没意识到地震了,但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所有的东西。它们好像都要活过来。”
我听得头皮一炸,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已经足够。我想,我甚至可以把这作为一篇新闻的标题——一切都活过来了。
在那之后,陈果沉默着开车。我想地震对她一定造成了yīn影,也就不去追问,反正之前说好了只闲聊不采访的。
但坐在陈果旁边,气氛很容易就会变得尴尬。她仿佛有一种天赋,能让身边的人进入僵直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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