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慨叹地拍着他的背,羡慕嫉妒恨:“其实,弟兄几个之前挺嫉妒你的,觉得你这种肥得能打滚的胖子,怎么有资格当将军的近侍。后来听说是谢七那小子chuī的风——不知你听说过没?谢七之前被人削了一顿,就是为的这事。”
想起那个心眼比星星还多的斥候,玄晏默默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又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问道:“司大人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满场变了脸色。
玄晏意识到问得不是时候,正琢磨着怎么转移话题,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闷声道:“是玉京的大官,司太尉,司大人。将军被放到我们西军神武营,就是他的意思。”
“秦将军得罪了他?”
“可不?”汉子叹气,“他们两个啊,有一段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
玄晏破天荒地拿着一壶酒出了兵士营帐,心事重重地往将军营帐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如今他歇在钟林的营帐里,只得望着将军营帐苦笑一下。
营帐里灯火一暗,有人掀开帘子。玄晏来不及躲避,与秦石正面对上。
秦石没有穿铠甲,穿了件皮裘,头顶胡须上都是冰,像是刚喝完酒。他提着长刀,冷冷地望了玄晏一眼,自顾自地走开。玄晏本想退开,鬼使神差地,竟跟了上去。
前夜的雪下到今日傍晚才停,万籁俱寂,月色初现。玄晏远远跟到了校场边,看他提起将台上的酒坛子,猛地灌了一口,然后转身回到校场正中。
他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秦石习武。长刀破空声如裂帛,刀光闪烁,似是往地面泼洒月光。
玄天门中人多用长剑,鲜少有用刀的,尤其是长刀,嫌刀显不出飘逸之感。他当初也是这么以为。如今见了秦石用刀,才知道刀可以用得如此轻快灵活,令他耳目一新。
这等卓绝的武艺。
他稍稍走神,秦石已经放下长刀,提起酒坛一饮而尽,尔后将目光投向了他。
玄晏慢慢地站直了。
秦石却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而是对着他晃晃酒坛。他提着酒囊,愣愣地拔了塞子,灌了一口——
秦石瞅着他被呛得坐在地上,笑得连将台都在抖。
张狂的笑声传遍了整个神武营,玄晏半晌才缓过神,苦笑着站起来朝他走去。
浅淡的月色下,两人坐在将台上对饮,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雪色。
“你们修仙的地方,可有这种景色?”
一个多月来,秦石第一次对他开了口。玄晏一怔,轻抿一口酒,“有,可我专注于提升修为,从不看这些。有一年雪下得大,连书房都被雪压垮了,还是师兄来找我,我才知道。”
秦石亦是一笑:“本将也忙着练武,与你差不多。反倒那位大人,有的是闲qíng雅致,就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那位大人,应该就是司大人了。
玄晏小口地喝酒,忽然听他道:“先前是我误会你了,以为你是他派来的。”
“又怎发觉不是的?”
秦石不以为然地嗤笑,“如果是他的手下,刚到这里就得毒死一大片。”
玄晏听得想笑,还想问他,脑子却晕乎乎的,不知不觉仰倒在将台上。
眼前茫茫的一片雪光,似是回到了刚拜入山门的日子。
十几个师兄宠极了他这个刚来的师弟,好东西都先给他。
二师兄下山偷买的零嘴,六师兄刚炼的丹药,九师兄珍爱如命的剑谱。
酒劲上来,辣得玄晏直想流泪。他痴痴望着苍穹上一弯月色,冷不防秦石探头过来仔细看他。满是茧子的手在他颊边轻拍,轻叹。
“真像啊……”
玄晏不知他说谁。四目相对,秦石皮糙ròu厚的脸委实对不住他那双深邃的眼,一下子惊醒了玄晏的酒。他身上的汗味又浓,伴着刚刚练武的热气,丝丝蒸腾,冲击着玄晏的五官。
“明天开始,本将亲自教你武功,你愿不愿意?”
玄晏眉头一皱,表qíng挤在一起,嘴唇翕动。秦石以为他想说话,低头凑去,当即被他伸手按翻,吐了满身。
“……娘的你找削!”
秦石大骂一声,鲤鱼打挺翻起来,一巴掌把他呼到雪堆里,气哼哼地走了。
玄晏动也不动,默默地啃了一口雪,算是清醒了。
……娘的,这糙汉味道真重。
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没等到钟林来叫,玄晏自己先起了。
他默默回想当初拜入山门时的场景,将昨日托钟林弄来的合身衣物穿上,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手脚绑好,看上去jīng神抖擞。
万事俱备,就等秦石了。
他在营帐里等了一盏茶的时候,chuáng上的一团黑影一直没动。
快到卯时,秦石怎么也该起了。
玄晏觉得不对劲,上去一看,只看到chuáng上被褥揉成一团,秦石早已不知去向。
校场上是大雪初霁的冷。秦石站在将台上,看着一个结实的人影颠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
玄晏其实瘦了不少,仔细看能看出刚掉进粮车时的轮廓了,就是动作有些迟缓。
等他喘完了气,秦石迎着他充满期冀的眼神,微笑着递给他一根láng牙棒。
“拿着这玩意儿,绕行营跑两圈再来。”
玄晏立刻接过棒子跑了起来。
有了之前被折磨的经验,跑两圈不在话下。
然而玄晏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
秦石给的这根láng牙棒堪堪能握住,想要捧住,手就会被扎出几个窟窿。他要一边跑,一边拿着láng牙棒,实在是有点困难。
无奈之下,只得跑一段换只手拿着。
他动作渐渐熟练,神武营里便出现了一个胖子一边挥舞着láng牙棒,一边绕着行营跑步的奇妙场景。
适逢将士们起chuáng活动,他换手时,láng牙棒挥舞幅度过大,不偏不倚扎在了一间营帐边的屁股上。
“啊——痛死老子了……马胖子!马胖子你给老子回来!”
秦石站在将台上看热闹,默默看着玄晏拎着大棒槌,多跑了两圈。
带着láng牙棒跑完,又好不容易摆脱了痛到发狂的小兵,玄晏汗流浃背地回了校场。
“有长进。”
玄晏刚想问他缘故,被他一个手刀劈在腕上,láng牙棒当即落地,他这才发现自己拎着棒子的手酸痛无比,似乎刚才跑了好几圈都没换过手。
“想学兵器,手要稳住。”秦石语重心长地捡起láng牙棒,让他另一只手握住,“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玄晏何等头脑,当即会意,提着棒子就跑开了。
行营里痛叫声渐渐密集起来,呼喊斥骂马胖子的人越来越多。烟尘一缕,绕行营不绝。
圆乎乎的胖子在前面跑,起码二三十个愤怒的兵士在后面追。秦石站在将台上,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抄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弓箭。
玄晏提着láng牙棒,跑得不亦乐乎,却觉得有冷风从耳边擦过,唰地没入他刚刚跑过的地面。
是一支冷箭。
他一愣,往将台看去,秦石已经搭起了第二支箭,朝他善意地微笑。
前几支箭躲过了,后几支就没这么好运了。
秦石箭法jīng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见羽箭如飞,嗖嗖地连珠而出,玄晏一手拎着棒子,另一手提着裤腰,端的是láng狈无比。
追在他身后的小兵们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而秦将军有意为之,羽箭都往玄晏身上招呼,偶尔大发慈悲给他们两箭。他们发觉后,追得愈发卖力。
半个时辰后,玄晏已经在烟尘里染成了一个黑球,面无表qíng地站在秦石面前。
他仍旧拎着láng牙棒,身上是小兵们追打的痕迹,靠近棒子的一侧被扎了几个小dòng。
秦石拍拍他的肩,依旧语重心长:“本将忘了告诉你,手上要稳,脚下也要稳。能被我的箭吓住,说明还不够稳。给你两天时间,你先练练,两天后,我让王二与你过招。”
-
是夜。
玄晏打扮齐整,瞟了眼专注于兵书的秦石,走出营帐。
常去的湖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他站在湖边,盘膝而坐,运气吐纳。
经过秦石的磨练,他打坐的姿势已经变得端正自然,气息也更加深厚。几个大周天后,他运起玄天门独门吐纳,开始捕捉万物灵气。
如今他修为不深,妄动剑穗的清气不太妥当,便打算从最基础的吐纳开始。
玄天门的吐纳之术,讲究万物有灵,门下弟子依靠万物灵气吐纳调理,培养灵根,增长修为。因而灵根愈纯,成长就愈发迅速。他当初的迅猛成长,也有玄天门漫山遍野的清气的功劳。
要依托和纳取万物灵气,首先得有天眼。
当初凌远长老怜惜他身世,给他点化出一双天眼。如今凌远长老不在,他得依靠自己。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两个清字辈的修为。
上回是玄凛的徒弟们在,如今四野空旷,只他一人,自然随意无碍。
他慢慢调动气息,解除了千机剑穗清气的压制,将那些修为释放出来。
玄凛教导弟子并不用心,两人的修为很杂,犹如长年不修的野糙。玄晏只得耐着xing子,一点点地释放修为。
像是清水中泼了墨,两股气息在经脉中自由游走,相互撞击翻腾。他痛得眉头皱紧,身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想要报仇,他得有耐心。
等到身体没那么痛了,他缓过神来,尽量平静地运气吐纳,一边在风中捕捉着。
数九寒冬,湖面结了冰,风依然刺骨。他身上冒着热气,在睫毛上熏成了霜,远远望去如同雪人。
冷。
彻骨的冷。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热。
玄晏默念玄天门的秘诀,耳边却响起秦石似笑非笑的声音:
“……手上要稳,脚上也要稳……”
冰霜被熏成水珠,压弯了他的睫毛,他陡然一颤,身体的热量突然沉寂下去,霎时间又变成了雪人。
湖面忽然起了阵大风,卷起冰锥般的刺痛。他没有睁眼,忽然嗅到一股梅花般的清香。
玄晏jīng神一振,犹如饿狠了的láng攫住食物一般,猛地运转气息,捉住了这股香味。
他的呼吸过于急促,连大风卷来的冰渣子都吸了不少,鼻血流到人中,冻成殷红一道。他没有顾及疼痛,贪婪地汲取梅花清香。
那是熟悉如自己血ròu的灵气。
未加修整的灵气被纳入体内,就如同赤身*的人投入了荆棘。浑身经脉像是长满了刺,痛得他几yù发狂。
——稳!
他猛然睁眼,双眼满是血红,快要溢出惊心动魄的血泪。衣物遮掩之下,鲜红的藤蔓花枝在皮肤上妖娆地浮现,正是他汹涌澎湃的经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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