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他的边上,也有好长时间不说话。俩人沉默在黑暗的车厢里,时间一点点悄然划过,蒋青骤然想起出来已经很久了,朋友们还在等他回去。他想跟清眉说该回去了,转头的时候,看到身边的女人又已经是满脸的惊惧。
这样的惊惧他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只有当清眉看到什么时,他才会露出这种表qíng。蒋青毫不犹豫地先把惊惧的女人揽在怀里,这才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与以往一样,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女人大声地喘息,面色刹那间又变得异样地苍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向蒋青说些什么,但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车厢里安静极了,虽然看不到前面有什么,但蒋青这时亦觉得有些yīn冷的气息正开始在车厢里弥漫,还有种察觉不到的力量正在缓缓bī近。
清眉的目光始终凝视着车前的黑暗,有好一会儿,蒋青甚至可以感觉到她摒气凝息,拼命抑制自己的颤抖,好像这时发出任何声息都会让自己置身于极危险的境地。
——清眉又看到了陌生人。
蒋青眉峰紧皱,盯着前面的黑暗盯得眼睛都疼了起来。现在,他似乎也能看到一个虚无的影子在前面缓缓飘动了,但他却看不清那影子的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清眉看到的肯定不是这样的影子,因为她每次事后,都可以详细地跟他说起那些陌生人的容貌。
清眉在他的怀里停止了颤栗,蒋青听到她的声音依然充满了恐惧。
“不是他。”清眉低低地说。
于是蒋青便知道了今晚出现的陌生人不是伤害清眉的那一个,他紧张的心qíng稍稍平息了些。
“她是一个女人,很年轻,好像正是上学的年龄。她穿着件黑色的裙子,还背着一个包。”清眉轻轻地说。
那个虚无的影子在蒋青眼里便渐渐有了形状,那真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一个包。蒋青还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完全披散下来,中间露出的脸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还有些鲜血正从她的口鼻中缓缓流淌出来。
“那女人在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是血。”清眉说。
血不停地从凹陷的眶里流出来,鲜血映衬在灰白的肌肤上,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蒋青甚至还听到了一些呜咽的声音夹杂在空气中涌动……
第二天上午,蒋青起了个大早,出门直奔清苑广场。广场的东侧有一条河,沿岸是一片狭长的小树林,有很多人在广场与小树林里晨练。蒋青在一排鸟笼面前停下,鸟笼里的画眉百灵欢快地鸣叫,好像在喧泄它们永无穷尽的快乐。小树林里有些氤氲的雾气,身穿白色宽松练功夫的老头老太们怡然自得,在他们剩下的生命里,他们一定不希望再发生什么沉重的事qíng。
这一天,那些练功的老头老太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他似乎想打听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在这些老头老太的一生里,已经见过了太多的人qíng世故,所以,他们宽容地与这个年轻人攀谈起来。后来,大家说起十多天前发生在这里的一起凶杀案时,老头老太们注意到年轻人的脸色变得煞白。
清苑广场往南不到一公里,便是南方小城汽车南站,每天都有很多外地人从那里进入南方小城。十多天前的一天深夜,一个外地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南方小城并不是小姑娘的终点,她的家在小城西南百余里的小镇。现在她在南方小城里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的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摆脱困境,她甚至回不去百余里外的老家了。她离开车站,往北走了不到一公里,便来到了清苑广场。她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呜呜地哭,她还是个孩子,在北方某座城市的大学念书,虽然她在学校时处处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但其实她的心里,却缺少对突发事件起码的应变能力。
第二天一早,晨练的老人们发现小姑娘死在广场边的小树林里。小姑娘衣衫不整,目齿尽裂,luǒ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淤痕,颈上有明显被扼过的痕迹。警察封锁了现场,走访了广场附近的一些小商店。一个茶座的老板目睹了惨案发生的整个过程。几个醉鬼把小姑娘拖到小树林里,qiángjian了她。茶座老板讲述时悔恨不已,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jīng神恍惚,每每有相熟的客人到茶座来,他便会拖住人家,喋喋不休地讲那晚发生的事。
“我真恨我自己,我看到罪恶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你们不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愤怒,我想冲上去解救那个小姑娘,我甚至已到厨房里找了把刀绰在手中。可是,我除了远远看着,竟然没有勇气真的冲上去。我在这里开店,我知道那几个酒鬼是这附近臭名昭著的恶棍,他们可以毁了那小姑娘,也可以轻易毁了我。我刚结婚两年,我的孩子还不满一岁,没有了我,他们的下半身将过得极其凄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恶棍糟蹋了那个小姑娘,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掐死了她。那些恶棍是禽shòu,我是他们的帮凶,我原本可以阻止那场罪恶发生的。我好恨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我一定会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冲上去……”
很多人都预感到,茶座老板这一生都将过得极其黯淡。
老人们最后对那年轻人说,糟蹋小姑娘那几个恶棍现在已经被公安局给抓了起来,小姑娘也算能瞑目了。
老头老太们看到年轻人迷蒙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嘴唇动了动,这才沉重地说:“我看见她了,就在昨晚。”
“你看到了谁?”老头老太们有些没听明白。
“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小姑娘了,她穿着黑色的裙子,背着她的包。她还在这广场上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老头老太们那一刻身上都有了些寒意,他们觉得面前年轻人的声音像来自另外一个他们所未知的世界。
蒋青说完那些话便离开了,那天之后,很多老头老太都在传说被害小姑娘的鬼魂回到广场的事。后来有人加入进来,他们也说在广场上看到了披头散发的黑衣女人,她还在不停地哭。她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第八章 假面人魈(2)
清眉做过一个梦,她跟韦坚走在一片无垠的田野里。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但视线里依然是荒芜的杂糙。一棵老树孤零零的立在远方,无论何时何地,都与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天渐渐黑了,田野笼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清眉记得自己那天穿了一件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在风里不住地舞动。他们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们已经觉得异常疲惫。然后,他们就在田野里坐了下来。韦坚与清眉分坐在两边,中间隔着数米的距离。韦坚自顾做着自己的事,他在喝水、抽烟,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报纸翻看。清眉觉得冷了,她想让韦坚过来抱住她,两个人的温度足以抵御旷野的凉意。但无论清眉怎么叫,韦坚竟然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抑或他根本就看不到清眉的存在。清眉觉得韦坚那时陌生得像街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真的看到了陌生人。
陌生人从旷野的深处走了过来,他们面目狰狞,身体僵硬,他们行走的方向,正是清眉所处的位置。清眉紧张地摒住了呼吸,身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她喉咙里发出一些绝望的呜咽,希望能唤起韦坚的注意。陌生人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想逃,却移不动步子,她只能拼命向着韦坚的方向大声呼叫。
韦坚仍然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陌生人已经把清眉挟在了中间,清眉已经能感觉到他们冰冷肮脏的手在自己身体上触摸。她嘶声尖叫,喊破了喉咙,都不能惊动悠然自得的丈夫。白色的长裙被撕扯开来,断裂的白纱随风飘向远方。清眉觉得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得冰冷,好像有无数根章鱼的触角在身上来回蠕动。它们粘稠且yīn冷,被它们抚弄过的肌肤火灼过般痛。现在,这些触角已经在她的身体钻开了无数个dòng,它们一点点地进入她的身体深处。她感到自己即将被它们撕裂,她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被折断与肌ròu被撕裂的声音。
边上的韦坚还在喝水、抽烟、看报纸。
清眉忽然觉不出疼痛了,却看到自己的身子终于被撕裂开来。她感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了,风托住她的破碎的身子,渐渐往空中飘去。她低下头,看到陌生人还在撕扯着她残缺的身体,韦坚仍然在自顾做他自己的事qíng……
蒋青倏然睁开眼。
屋里光影闪烁,音乐如cháo,朋友们还在jiāo杯换盏,啤酒的泡沫从高脚杯里激dàng而出。几个浓妆的女人偎在男人身上,用虚假的笑容来博得男人的欢心。
蒋青想起这是在一间夜总会的包房里,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沉沉睡去。他看看腕上的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头裂开似的痛,不知是因为梦境还是晚间喝的酒。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睡着,连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他怔怔地坐正了身子,随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液体进入食道后泛起些凉意,梦境中的画面这时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清眉的梦,不久之前,清眉在电话里惊恐地向他讲述过梦里的事。梦里只有清眉与韦坚,还有两个不知名的陌生人。蒋青现在只不过是将清眉的梦复述了一遍,他就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在自己的梦中看到了清眉的梦。
蒋青现在完全能感受到清眉的恐惧,而且,他不由自主,对梦里的韦坚有了些怨愤。他当然知道梦不等于现实,但梦里的事必定跟现实有着某种联系。自己梦到了清眉的梦,重复在这里意味着某种征兆。蒋青无法知道这征兆的内容,却因此而窥探到了某些现实的影子。
韦坚和清眉之间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否则,他不会在繁忙的工作闲暇时,宁愿和朋友们呆在一起,也不回去看一看惊恐中的妻子。
——这会不会跟清眉看到的陌生人有关?
蒋青知道一个正常的人,很难会相信清眉所说的话。鬼怪在现代社会里,注定只能存在于故事和传说中。那么,清眉在韦坚的眼中,便是一个十足的臆想症患者了,也许,韦坚正是利用工作与朋友的聚会来逃避清眉。
谁愿意成天面对一个jīng神有问题的妻子呢?
蒋青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很快就发现韦坚坐在另一个角落里,面上虽然带着笑容看着场中欢闹的朋友们,但蒋青却从他笑容背后发现了一丝苦涩。这一刻,蒋青忽然对韦坚充满内疚。
他意识到,他有必要与韦坚好好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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