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眼看老爷就要发火,左相轻轻拦住他道:“子先,你先别生气,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就让诺儿拜拜夕儿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有媒妁在身啊……”
老爷看了左相一眼,颓然而叹。
有下人将香送到沈诺面前,却被他一把推开:“要这劳什子玩意做什么,来人,给我拿酒来。”随着这一句话,十二名青衣人列队直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坛酒。这些人我认识,都是沈诺的跟班。
老爷震惊道:“你要gān吗?”
沈诺没有理他,径自取过第一人手里的酒,掀去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挥袖抹嘴道:“好酒!不愧是十七年的女儿红!”
“你你你究竟要gān吗?”
沈诺还是不理他,望着牌位道:“丑丫头,我知道,你一向最讨厌我喝酒。小时候我偷偷的在酒窖里喝酒,你就去我爹那告状,害我挨我爹打,我喝一次你告一次我爹就打我一次,加起来大概不下于一百次吧。从那时起我就跟自己说,没关系,总有一天,我所挨的扳子我都会讨回来,也总有一天,你再也管不着我喝酒。这一天可总算是来了啊,我这就喝给你看,这可是你陪嫁的十二坛酒,是你出生时就埋于地下的佳酿。哈哈,柳夕啊柳夕,你有本事继续告我的状啊!”说着,他举起坛子开始豪饮,直把周遭一gān人等全都看的瞠目结舌。
沈大公子的酒量,是京城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日日喝夜夜喝病得咳嗽了也照喝不误,每每被小姐看见了,小姐就会咒他:“你gān脆喝死得了!”结果,他还没喝死,小姐却先死了。
还有一次,沈诺从红袖楼喝的醉醺醺地回来,在花园里遇见小姐,呆呆地盯着她看。小姐恼了,说:“你看什么?”沈诺喃喃道:“真美……你是这么这么的美,美的遥不可及,美的让我心痛……”
小姐和他一起长大,朝夕十年,他从没夸过小姐一句好话,还一直叫她丑丫头丑丫头,这还是头一回夸她美丽,小姐整张脸都红了,正在颤悸时,却听沈诺又道:“小月亮,你果然是我的小月亮啊!”
小姐这才知道他将自己当成了名jì小月亮,再加上他扑过来抱住了就要亲,至此怒火哪还能熄,啪啪两耳光扇过去不算,更狠狠踹了他一脚,直将他踹倒在地。然后奔去找左相哭,说大公子醉了羞rǔ她,结果可想而知,沈诺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才准他再出房门。
两人积怨如此之深,却被误指成了鸳鸯,如何能怪小姐会想不开,寻了短见?
那边沈诺喝的极快,没多会,一坛酒就见了底,他用力往堂前一掷,缸裂瓦碎,残酒肆流,老爷和左相的脸,都变得很难看。
而他长臂一伸,仆人立刻将新酒奉上,依旧是撕掉盖子,仰头狂饮。一坛、两坛、三坛……
沈公子嗜酒,路人皆知,但喝的如此不要命,我却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哪是喝酒,根本就是在倒酒。
当他喝到第十一坛时,左相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够了,别再喝了!”
沈诺不听。左相将他手里的酒打翻在地,bào怒道:“我说,不许再喝了,听见没有?”
沈诺被那一打,踉跄向后退了两步,停下来时,目光凌乱,似是醉了。
左相沉声道:“来人,送大公子回去!”
仆人上前正要搀扶,却被沈诺一把推开,眼神再次转为清冽,哑声道:“把最后一坛拿来。”
最后一个捧酒者望望左相又望望他,颤颤地将酒递上。
沈诺接过后,挡开左相前来拦阻的手,对着紫棺道:“丑丫头,这一坛,我不喝,给你喝。”
他将酒慢慢地洒在地上,然后拎着空坛转身,摇摇摆摆的貌似离开,但是才走三步,身形突然一顿,只听噗的一声,血花飞溅,落得他身前的地面,一片嫣红。
“大公子吐血了!”有仆人惊呼,想上前搀扶,却再度被他推开。沈诺一手捂胸,一手提着那个空酒坛,转头看向灵位,淡淡一笑:“如你所言,我真的喝死了……我喝死了,你可就满意了?”
他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光,伸指点点紫棺,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丑丫头,你果然一直是我的灾星啊……死了,也是。”
话音刚落,他就啪地倒了下去。
吉服如烂泥般摊在地上,映着四周清一色的黑纱与白花,咄咄bī人的红。
二
我的名字叫小朝。
是船王世家柳家的丫鬟。
自从小姐死后,彤楼变成了废墟,柳老爷睹景伤qíng,最后一把铁锁封了西园。从此,再也没有人进来。
只有我,日复一日的住在这里,看着枯叶残花,回想着小姐生前的繁华景象,不甚哀伤。
chūn雨又复绵绵。
小姐生xing喜动,待得chūn至,就一定要外出踏青。通常都是沈言陪着,惟独一次,沈言临时被皇帝传见,左相便唤住宿醉在外刚刚回府的沈诺,让他陪小姐去。
小姐不悦,刚待拒绝,沈诺边打酒嗝边道:“弟有事兄代其劳,丑丫头,你就认命吧,谁叫你争的过天争的过地,却争不过皇上呢。”说罢,将她qiáng行推上马车。
路上小姐生气,故意不同他讲话。沈诺却笑笑的看着她,忽摇头叹道:“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上个冬天光顾着吃了吧?连小肚子都出来了,啧啧啧……”
小姐惊羞,连忙取毯遮住自己的肚子。
“你再看看你的脸,居然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哎呀呀,连皱纹都有了,老得还真是快呢……”
小姐以帕遮脸。
“还有你的手,这要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在我们沈家为奴为婢,尽gān粗活了……”
小姐展袖遮手。
如此遮无可遮,正在提心吊胆的担虑,听闻沈诺哈哈大笑,这才知道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小姐怒,去掐他胳膊,沈诺边笑边躲,车身突然一个巨震,两人顿时倒在了一起。
近在咫尺间。
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鼻息,如此四目相对,肢体缠绕,他覆在她的身上,眼眸微沉。
然后,低下头。吻了小姐。
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没有躲开。
也许是当时沈诺的眼神太过慑人,仿若勾魂夺魄的钩,钩住小姐动弹不得;
也许是当时马车颠簸的太过悸乱,天昏地转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也许是当时车内的氛围太过怪异,沉甸甸地压住呼吸,亦压住了思绪……
总之,小姐没有躲,而沈诺吻到一半,忽放开她,舔唇笑:“真是……青涩呢……”
小姐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转成了苍白。
沈诺目光如星,星光却可燎原:“二弟怎么没调教好你?还是说,你跟二弟之间,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小姐突然跳起,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车在急驰中。
沈诺大惊,连忙伸手去抓,于是,两人一同摔下车,沿着坡道翻滚,他用手抱着小姐的头,紧紧抱住,一直一直没有松手。
转眼夏雷震震。
那场意外,令小姐的额头破了相,留下一道一寸长的小疤,却令沈诺摔断了一条腿,足足在chuáng上躺了四个月。
小姐不肯去看,许是拉不下脸许是前怒未消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门。
最后,还是沈言来劝,说五月廿一是沈诺的生日,这会他躺chuáng上肯定是没法好好过了,就带点礼物去探望他,顺便帮他庆生。
劝说半天,小姐终于心动,从chuáng底下翻出个匣子来,带着一块跟沈言去了。
刚走到沈诺房门前,就听里面一阵说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透过大开着的窗子,小姐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榻旁,喂沈诺吃东西,光一个侧影,便令人神授魂消。
耳中听沈诺笑道:“幸好你来看我,这段时间来他们尽让我吃稀粥淡饭,苦死我了,想起你做的麻婆豆腐和豆瓣鱼就口水直流……”
那女人掩唇笑:“这话说的,左相家的大公子什么没见过,如今反而来谗我穷人家的伙食。”
“还真别瞧不起穷人家的伙食,白菜豆腐那要做的好,可比鲍鱼鱼翅难多了。而小月亮你的厨艺,无疑已经登峰造极。”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小月亮,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京都名jì小月亮。
小姐听了那名字,却是出乎寻常的沉默。沈言察颜观色,连忙掀帘而入道:“哥,我跟夕儿来看你了。”
纬帘轻扬,令得帘内的沈诺,和帘外的小姐,就那样直直的照了个对面。
小姐低眉敛目,表qíng静静,一言不发。
沈诺眸光闪烁,若有所思,但也最终没说话。
而一旁的小月亮,转过身来,对着两人盈盈施礼:“月亮见过沈二公子和柳小姐。”
沈言迟疑道:“姑娘怎会来此?”
小月亮还未回答,沈诺接话道:“是我让她来的。请个老朋友来探望一下病中的我--怎么?不行么?”
沈言连忙摆手:“不不,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他没有说下去。无论如何,jì女出入相门,传将出去,终归不妥。
沈诺瞥二人一眼,转向小月亮,继续笑:“别管他们,这道鱼羹真好吃,我还要吃。”
小月亮连忙勺起碗里鱼羹继续喂,小姐终于开口:“伤筋断骨,饮食不易辛辣。”
那碗鱼羹红红的,全是辣椒,一看就很辣。
沈诺抬眉,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转间有种bī人的锐利,“真想不到,柳小姐也会关心区区在下,也不想想我这腿是怎么断的,而且我躺了这么多天,你都不来看我一眼,这会儿,装什么好心啊?”
小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颤抖,气的不轻,最后将匣子往沈言手中一递,“这个给他,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走,不顾人唤,匆匆离开。
沈诺凝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更加幽沉,沈言打开匣子,递到他面前,叹道:“哥你gān吗又气夕儿?你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生日贺礼。”
匣内,静静地躺着一只琉璃瓶,瓶内的液体在日照下折光粼粼,剔透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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