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们自食盒中取出金鲤,妇人亲自用足踩至半死,才投下湖去。一婢女拍手道:“吃了吃了,真的吃了耶!原来要这样喂啊,难怪前几天怎么喂都不吃。”
我却心头暗惊--这是母亲喂guī的不二之法,此人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
仿佛是为了开解我的疑惑,一阵风来,妇人的长发为风chuī乱,她侧过脸来挽了一挽,灯笼里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眉眼,我吃惊的差点叫出声。
这个人!这个丰容盛饰看起来好不高贵的贵妇人,竟是我以前的贴身丫鬟小兰!
她没有死?她竟还留在这府里?而且摇身一变,竟成了主子?她是谁的主子?又是谁的夫人?
婢女道:“夫人,既然已经喂好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你有了身孕,最怕chuī风着凉。”
“是啊是啊,三殿下jiāo代过一定要好生照看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要遭殃啦。”
“放心,三殿下最宠夫人啦,到时候只要夫人在三殿下面前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殿下就舍不得罚了……”
笑声中,一行人渐行渐远,而我,立在树后,失魂落魄。只觉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我的丫鬟,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小兰,竟成了颜烁的妾室!
城破不过一个月,她这会就有了身孕,可见早在破城前就与颜烁有染,这个--贱人!
枉我一直那么疼她,但凡我有都分她一半,没想到她不但委身仇敌,还早就暗通款曲,没准城里的qíng报都是她给泄露出去的,她背叛了我,也背叛了童家,贱人!
怒火蹿天而起,当即什么都不顾地冲过去,一心只想抓住那个贱人痛打一顿,不料半途伸出了一只手,拖住我臂道:“你做什么?”
我回头,从琉璃般剔透的黑眸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双目赤红,形似疯癫。
这个认知犹如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浇下来,将我从头冷却到脚,我捂住双眼,忍不住痛哭出声。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一切?
为什么要继父亲惨死,母亲自刎,哥哥屈降之后,又看见小兰倒戈?为什么?为什么?
白衣人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太累了,我弹只曲子给你听。”
他席地而坐,立起竖琴开始弹奏。
清丽空灵的旋律像跳跃在玉器上的水珠一样自他指尖流淌,我听着那样的曲子,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朦胧,万物仿佛离我越来越是遥远,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四
我叫童童。
是定国将军童靖的独女,自小父母珍爱如明珠。我在深闺中养到十二岁,有次踏青时误将诗稿落下,被太学府的先生捡到,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才名远扬。
十五岁时我认识了青子,他是马夫从外面拣来的孤儿,跟着马夫帮我喂马,他很聪明,知道很多外面的事qíng,一边教我骑马一边说给我听。
风轻轻的chuī,马慢慢的走,阳光洒在他浅茶色的头发上,像缎子一样柔软。
我爱上那个头发柔软的少年,为此父亲大发雷霆,母亲看着我抹泪,“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行呢?”
我不管。我对母亲说,若是你们不肯,我就跟他私奔去,到时候传了出去,你们说说看,究竟是招个穷小子当入门女婿难听,还是女儿跟个野小子私奔了难听?
我是从小娇宠惯了的公主,说一不二,而且父母向来对我百依百顺,我以为闹一闹,吓一吓,这次也会有求必应的……
我一直一直那么坚信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再也看不见青子。
他去哪了?
为什么不见了?
马厮内,红马依旧,但那个帮我牵马喂马的少年,去哪了?
我找啊找,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无意中路过嫂嫂的房间,听见她对哥哥说:“公公把青子给打死了,若是童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哥哥不以为然,“她也就是一时的小姐脾xing,不让她要,她非要,放心吧,童童不可能真喜欢那小子的,等时间过去了,兴趣也就淡了。”
我在门外犹如五雷轰顶,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风景。后面的话就再也没听到。我呆呆的走回自己房间,呆呆的躺到chuáng上,又呆呆的闭上眼睛。
整个过程里,没有声音,没有想法,更没有眼泪。
我以为我会大哭大闹,冲到父亲面前问他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我以为我会痛不yù生,后来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那么麻木,麻木到,装作从来不知道那件事qíng,也从没认识过一个叫青子的少年,继续行尸走ròu般的活下去。
而此刻,青子的脸在半空中浮现,丰润的嘴唇开开合合,一声声,唤的都是--
童童。
五
等我再醒过来时,人已在客房的chuáng上。
淡淡的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原来我昏迷了一夜。
白衣人背对着我,坐在窗下,依旧弹着竖琴,琴音非常非常好听,宁静又温暖。
他道:“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他道:“我要去为三殿下诊脉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点头。
去,当然去,我为什么不去?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回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报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错过?
他收起竖琴,打开房门先我而行,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听见了他在轻轻地叹息,叹息里,有着浓浓的惋惜。
到得水榭,颜烁依旧气息荏弱。白衣人亲自取过一旁的药碗喂他,他的睫毛颤了几下,忽然抓住白衣人的手喊:“我看见了!”
“冷静。”
“我真的看见了!”
“我知道,但是,请你冷静!”白衣人的袖子在颜烁面上轻轻一拂,他便重新陷入昏迷,在昏迷中喃喃喊着一个名字。
白衣人转身对我道:“我们回去吧。”
我见旁边站着四名婢女,看来这次也没希望杀掉颜烁,因此只得作罢,跟着白衣人离开。
屋外鸟语花香,人间三月,湖面波光粼粼,像是要把人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白衣人凝望着碧蓝色的湖水,忽道:“你知不知道三殿下为什么要执意住在这里?”
因为这里的风景最美。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久留燕城不肯回国?”
因为他要巩固疆土收买人心。
“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因为他在战役中受了伤。
白衣人回过头来,目光复杂,让人觉得哀伤。他一字字道:“那你总该听见,他刚才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仿佛再次看见先前梦中那朝我张张合合的嘴唇,以及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少年的脸。一股悲伤自脚底伸起,cháo水般将我浸没。
“童童……童童……”
颜烁喊的,也是这两个字。
可他为什么要喊我?为什么要住在我的住所?为什么不回他的氏国?又为什么久病不愈?
白衣人的声音在耳边轻飘,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发自心底:“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曲《前世镜》,仍没有让你想起来吗?”
前世镜?原来他昨夜弹的曲子,叫这个名字吗?可我应该想起什么?除了青子,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白衣人垂眉叹息:“那么,入梦去吧!”他的指尖在我额头轻轻一点,我便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飞过碧湖,飞过屋宇,飞到一片桃花林中。
“小姐!”清甜的嗓音自前方来,我凝眸望去,看见了小兰。
她依旧头梳双髻,穿着我送的衣裳,回到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小姐,那个无赖又派人来啦!啊呀小姐你别再dàng秋千了,快想想办法啊,那无赖几次三番的送礼物来提亲,你怎么半点都不着急呢?”
“急什么?”我看见秋千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仿佛是我,又仿佛不是我,“反正这门婚事爹爹是不会同意的,让他提个够好了。”
“那可不一定哦小姐,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堂堂氏国的三皇子呢。小姐如果嫁过去,就是王妃,将来说不定还能做皇后!”小兰神qíng雀跃,看起来非常兴奋。
“呸!”秋千上的少女啐了一声,声音里满满的不以为然,“谁要当王妃,谁要做皇后?再说氏国和咱们不合已久,就算爹爹同意,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皇上也同意呢?”清风拂过珠帘般的华丽声音远远传来,轻袍缓带的男子从树林那头走过来,风中桃花翻飞,落了一地绯红。
他的五官在我视线中逐渐清晰,秀挺的眉,明亮的眼,无比俊美的一张脸--不再是我所看过的那个样子了。
我看过的他,面无血色,憔悴不堪,眼眸也毫无生气。可又怎料,他原本竟可以如此英姿飒慡,意兴风发?
小兰啊了一声,连忙躲到少女身后,“小姐,他他他竟然亲自来了!”
少女从秋千上跳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是颜烁?你为什么非要娶我?”
那人微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小姐高才,天下皆知。也只有你,够资格做我的王妃。”
少女忽然笑了,“原来如此。我的确够资格做三皇子的妻子,只可惜……”
“可惜什么?”
少女朝他勾手,他依命靠近,少女突然跳起,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颜烁武艺高qiáng,竟未躲避,硬生生的挨了这一下。
“只可惜,你不够资格做我童童的夫君。人贵自重,皇子请回吧!”冷冷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挥袖便走,剩下小兰,睁着不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他。
颜烁站立许久,抬手摸摸被打中的右颊,然后抬眉对小兰一笑:“你家小姐真有个xing,不过,我好像更喜欢了。”
小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小姐心里有人了,不会喜欢你的,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颜烁挑眉。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得了幅好皮相的不少便宜。因为小兰接下去就说:“小姐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但是大家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所以她还在痴痴地等,任何男子都入不了她眼,你,还是回去吧。”
颜烁的眼眸由浅转浓,没有说话。场景突然拉远,我再次飘了起来,回到湖边,定下来时,白衣人犹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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