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开始抽搐。
“城破后,我走投无路,是三殿下收留了我,小姐,他连对我都爱屋及乌,更何况是你。小姐,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他……我怔怔地看向颜烁,他俯在地上,气息微弱,刚才那一扑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现在的他已经油尽灯枯。然而,即使如此,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的温柔,温柔的像是桃花林中,永远明媚的chūn光。
“小姐,氏燕jiāo战,三殿下受命攻城,他顾及小姐安危,故而只在城外围守招降,百姓们都不想打仗,老爷也不想打,如此拖了一个月,两国本已准备签约修好,谁知小姐你突然跟着了魔似地冲上城墙,就那样什么也不顾的跳了下去……小姐……我可怜的小姐……”小兰跪倒在地,痛哭出声。
而我听着她的哭音,脚底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又有什么东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忽然变得很轻盈。
“孽障,去!”
一道白光直飞过来,分明是朝我击来,却穿透我的身体,击中了身后的某样东西,我听见很大一声爆裂音,尘嚣飞扬间,白衣人冲过来一把拉住我,我跟着他瞬间飘开了十丈,再停下来时,见原先站立的地方,有一团黑影在哀嚎。
我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白衣人扬眉,“你看不出来?”
我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那影子抬起头来,时光在红尘中悄然流转,明明是一张乌漆抹黑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我却依稀看见了丝缎般柔软轻滑的浅茶色长发。
青子。
是你……
影子盘旋,挣扎,呻吟,朝我悸颤地伸出手,仿佛是在哀求。
我刚要再走上前,白衣人一把拖住我,“别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是这只恶灵侵占了你的身体,篡改了你的记忆,令你做出那么疯狂的事qíng。”
那一天,我跳下城墙,在血泊中死去,父亲顿时发疯,单枪匹马冲出城门挑战氏军,被长枪刺死,然后是母亲、哥哥……还有颜烁,小兰……刚刚,差一点,他们就死在了我的手下。这一切,原来都是拜青子所赐,为什么?
青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怪我没有为你报仇?
还是怪我违背诺言,爱上了别的男人?
也许,更是怪一代名将亦受门户之见而自私地断送你的一生?
先前那种qiáng烈的憎恨仿佛还留在我体内,浓郁而冰凉。我想我知道他的怨恨,感应到他的苦痛,更明了他的哀伤。
眼底忽然涌起眼泪,我望着那团不成人形的影子,低声道:“放了他吧。”
“他是恶灵。”
我摇头,复坚持,“放过他吧,求你。”
白衣人望着我,久久一叹,手指在弦上一拨道:“来。”
影子化成一道光,飞进他的竖琴里。
“青子,如果爹爹同意我们成亲,成亲后,我不要待在这小小的一座城内,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好不好?我要游三吴,赏江南,纵马边塞,勇攀昆仑,你都陪我去,好不好?”
“青子,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最喜欢看见你笑啦,你以后要多笑笑哦。”
“青子,你看这株婆娑梅,它的年龄据说和我一样大,等我们两个都老了时,就可以在这下面乘凉,我们呢,要永远永远在一起哦……”
那是多久前的誓言,伴随着消逝在竖琴里的黑影,风化为一声叹息,比风更轻。
再转过身,看进颜烁的眼睛,清澈如琥珀般的瞳仁里,我的影子长长一道,淡的像是随时就会消失。
他唤我:“童童。”
我垂下眉睫。
颜烁,你我今生果然无缘。生前,我先为青子伤qíng,不愿嫁人,后为国仇所阻,不能成亲;而今,又人鬼殊途。即便你能见我,即便你能唤我,你又如何能复活我?即便复活,我父死于你军枪下,我母又溅血军前,这么大的仇恨,我焉能忘又焉敢忘?
“童童……”
如果这世间从无战争;
如果这世间再无门第之分;
如果我没有死……
颜烁,我们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我转过身,小兰哭着唤我:“小姐,不要走!小姐--”
“傻瓜。”我扬起唇角,轻轻笑,“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人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希望。好好活着。”
“小姐!小姐!”
我装作不闻,任由身后,一声声,渐行渐远。
八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回眸,白衣人负手,对我淡淡一笑。
“你是谁?”
“大夫。”停一停,补充,“不仅医人,也医鬼。”
我忍不住莞尔,抬袖捂住额头,睨着他道:“那么,我头上的伤,什么时候会好?”
“这要看你想什么时候好。”
“什么意思?”
白衣人的眼眸闪了几下,悠悠道:“你知道的,小兰已有身孕,八个月后她将诞下一名女婴,你如果愿意,可投胎她腹,下一世,与他们再续前缘。”
这个提议的确诱人,然而,我望着十里长街,风烟里,无数影子重重,飘来飘去。这些亦是鬼魂,同我一样死于战乱,只是,我比他们幸运,因为我死后,颜烁在我跳下去的地方修筑了墓碑,让我起码有家可归。而青子的怨恨,和白衣人的承诺,更是让我脱离了坟墓的禁锢,可以自由出来行走,与活人说话。可这些亡魂们,飘渺于天地之间,无处可去,无所依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入轮回。
“你是大夫?”
“是的。”
“管生亦管死?”
“是的。”
我的声音悠悠,“那么,收不收徒弟?”
他怔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惊讶之色。
远处,天水一线,红霞万里,又是huáng昏。残阳落日下,破败的城池虽然萧索,但却崭露出了复苏的迹象。
我的死亡是场悲剧,世界上这样的悲剧并不只我一桩,所以,我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让青子和我的悲剧,再次发生。
“收我当徒弟吧。”我对白衣人笑,用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态,“旅程寂寞,何不带我同行?”
他望着我,时间长长。
当huáng昏最后一缕阳光也终于敛尽时,他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轻尘。”
“师父在上,受徒儿童童一拜。”我跪下去,看见远处,一盏明灯悠然升起,点亮了黑夜。
宛如宿命。
宛如燕城的明日。
亦宛如,轻尘和他的竖琴。
轻尘在玉琴。
七夜谈 之三 《成碧》
一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yīn霾。整个燕西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jīng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cha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糙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chuī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
二
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jīng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可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qíng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qíng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xing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三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qíng惊骇……
52书库推荐浏览: 十四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