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槐点头:“少爷只管吩咐。”
“不如,你替我杀了孟客?”
顾槐一愣,抬起头来。白青雨说:“我本就在地狱边上站着,我以为他要救我,他却推我一把,这样的人,不该死么?”
“可是,孟少爷是个好人啊……”
“就是好人,才该死啊。”白青雨看着他的眼睛,哂笑出声:“你不懂。”
顾槐并没有去杀孟客,白青雨也不再提此事。从前他们两个有多要好,从此以后便有多陌路。
孟少爷再也没有来过他们家,偌大的白家,只有他们主仆两个人,还有一群狗。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白家依旧冷冷清清,他们两个都是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也无人可以团圆。老爷夫人去世还不到一年,这样的节日过起来也只会叫少爷伤感,顾槐便装作不知,白青雨也毫无反应。
夜晚的时候,忽然有人敲开了他们家的大门。顾槐打开一条fèng,看见是常跟着孟客来白家的一个小厮。
“我家少爷托我送来的月饼,还有一封信。”
顾槐大喜过望,欢天喜地地接了,一溜烟地跑到白青雨房里:“少爷,少爷,孟少爷给你送东西来了。”
白青雨从榻上坐了起来,顾槐咧着嘴蹲下来:“是一盒月饼,还有一封信。”
白青雨将那月饼盒子打开,盒子极为jīng美,里头的月饼也做的甚为jīng致。白青雨脸上也看不出表qíng,又取开了那封信,读了一会,眼眶便红了。
“少爷,孟少爷在信上说什么了?”
“他说,中秋了,叫我记得吃月饼。”
白青雨拿起一块月饼便咬了一口,吃着吃着,便哭了,顾槐想问,却又不敢,看着白青雨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好像要把那盒月饼全都吃了。
顾槐怕他噎着,便要把月饼收起来,白青雨却一把抱住,道:“这是他给我的月饼,你要吃,自己去买。”
顾槐笑了,说:“少爷,这月饼是孟少爷的心意,你一口吃完了,可再就没有了。”
他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白青雨竟当了真,剩下的月饼,便被他放了起来,一天吃半个,竟也吃到了九月。
九月九重阳登高,白青雨总算出了一趟门,路上正碰见孟家的马车,车上坐着孟客,小塘,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顾槐道:“少爷你看,是孟少爷。”
白青雨撩开帘子朝远处看,正好看见孟客也看了过来,他便直直地看着孟客,孟客却只看了他一眼,便看向别处去了。倒是小塘,看见他便要过来,被孟客给拦住了。
周围的人看见白青雨的相貌,纷纷看了过来。白青雨便将帘子卷了起来,看的人越是多,他的头仰的越高。周围人都惊叹他的美貌,他扭头看向孟客,孟家的马车,早已经不见踪影。
他脸色一沉,抿着嘴唇呆了半晌,伸手便将帘子拽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又碰见了孟家的人。这一回孟客骑着一头高头大马走在前头,一身清贵俊雅,仿佛这满城的秋光潋滟,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顾槐在前头赶车,说:“少爷,你说巧不巧,又碰见孟少爷了,他骑着马呢,好气派。”
但是马车的窗帘再也没有被掀起来,白青雨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了书房,将他画的那些丹青全都烧了。
画纸沾了火舌,便立即烧作一团。顾槐看着孟少爷的那张脸在火光里变成了一堆灰,心下凄然。孟家送来的月饼,还剩下最后一个,只是已经硬的啃不动了。
从此以后,白家和孟家,便完全断了联系,他们主仆也再未出过门,家里的马也都卖了。孟少爷要娶妻了,眼看着婚礼还有三天就要举行,也没有喜帖送过来。
就在这时候,青州城里突然蔓延起一种怪病,这病很是奇特,得了病的人会言行无状,形同疯癫,见了人便咬。患病的人虽然没几个,却也闹的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传言说,这就是东河那边传过来的怪病,治不好,城门因此加了许多兵来守卫。
但是孟家的婚礼,依然照常举行了。白日里锣鼓喧天,不远处的白家也听的十分清楚。顾槐陪着白青雨坐在楼台上,那楼台是白家最高的屋子了,站在上面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白家。
“少爷,你不要伤心。我知道你心里,很喜欢孟少爷。”
白青雨道:“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他低下头,听着丝竹声喜悦红火:“我从成了阉伶的时候开始,就知道此生会是什么样子。我犯了一会傻,又醒了。”
没有人知道行尸是何时混入庆贺的人群当中去的。顾槐听人说,就在新郎新娘拜堂后不久,喜宴上就有人突然发了疯。鲜血溅得满地都是,宾客们乱做一团。那一天,是青州城里行尸正式爆发的一天,只一天,青州城便成了人间炼狱。
白家的三道墙隔着,让他们主仆俩对于外头的事一无所知。直到入夜之后,外头的喧嚣声才渐渐明显起来,白青雨披着衣服出来,就看到漫天的火光。
“好像哪里走水了,”顾槐仰头望着前面被火光照亮的天:“好像有人在哭叫呢,家里的狗一直在叫。”
白青雨也没说话,快步走上高楼,顾槐紧跟着上去,结果就看见不远处的孟家一片火海。
白青雨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朝楼下跑,顾槐紧紧跟着,他们一起跑出白家的院子,却看到街上都是火光,而不远处一个人蹲在地上,正嘶吼着啃咬一个女人。那女人尖叫着挣扎,鲜血流了一地。顾槐都吓傻了,一把拉住了白青雨。
火光照亮了白青雨那张美却没有血色的脸,他推开了顾槐的手,在满是大火的街上奔跑,他的头发披散着,衣袍飞扬,好大的风,风助着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快要烧了整条街。
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血腥味和烟火气。白青雨跑到孟家,却见孟家已经被火给包围了。
“孟客,”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喊:“孟客。”
顾槐手里拎着一个锄头,已经跑了过来,拉住白青雨说:“少爷,别往里走了,这么大的火,孟少爷他们肯定已经逃出去了。”
行尸并不多,但被咬死的人却很多。他们在孟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活着的。很多人都在往城外逃,顾槐拉住其中一个问:“大哥,你可看见孟家的人去哪里了?”
“孟家?孟家的人天没黑就出城了,眼下这有钱有势的人家,全都逃啦,你们也快点逃吧,听说这病吓人的很,被咬死的人不久就会诈尸,到时候这满城都是行尸,可就逃不了了!”
“孟家的人都逃走了,孟少爷肯定也逃走了,少爷,咱们也逃吧。”
他们回到白家,糙糙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出了门。谁知道街上的行尸已经多了起来,顾槐扛着锄头,拉着白青雨往前跑,刚跑了没几步,一个行尸就冲了上来。顾槐慌忙用锄头去挡,那行尸的力气却超乎他意料的大,直接将他和白青雨被撞开了。
“少爷!”
顾槐用锄头狠狠地砸向那行尸的头颅,只几下,那行尸便再也没有了声息。顾槐将白青雨拉起来,谁知道还没站稳,又一个行尸就又扑了上来。白青雨一把夺过顾槐手里的锄头,狠狠地将那行尸捅了一下,那行尸便被撞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火光深处突然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白青雨奋力将那行尸的头颅砸的粉碎,鲜血溅了他一身,白袍上满是血污,脸上也是血迹斑斑。他喘着气站起来,扭头朝火光里看。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见孟客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火光深处一跃而出。
“孟客!”白青雨惊喜地大喊。
孟客翻身下马,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
“城门已经塌了,出不去了。”他说:“我把爹娘他们安置好,就来寻你了。”
孟家发生大火的时候,便全家都撤了出来。那吃人的行尸吓得宾客四散,家里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便搬去了孟家在城郊的庄子。到了庄子不久,就见城里一些大户纷纷都逃了出来,一问才知道,城里早已经是地狱一般。
逃出来的人都惊惶不安,关于行尸的言论也越来越多。
“这怪病十有□□就是东河传言的行尸!”
“东河的行尸之祸不是已经遏制住了么,再说了,青州城距离东河那么远,怎么突然就传过来了,一点风声都没有啊。”
“你们快看那,将军像倒了!”
他们闻言都纷纷看去,就看见耸立在城门上的代表着青州城象征的巨型石像轰然倒塌下来,而城门内浓烟滚滚,隐隐冒着火光。
孟老爷见孟客翻身上马,问道:“客儿,你没听他们说么,城里不能回了!”
“我得去看看靑弟。我去去就回,爹,你们在庄子里等我!”
他说罢不等孟老爷说话,便骑马朝城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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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既然都塌了,你是怎么进来的?”白青雨急问。
“闯进来的。”孟客道:“你听我说,城门虽然还能过人,但有不少行尸,它们力气太大,你们不是它们的对手,不可再往城门去了,回家去,白家三道墙,应该挡得住!”
“那你跟我们一起回去。”白青雨拉着孟客就要走。
“靑弟。”孟客咧了咧嘴角,眼圈微发红:“我不能去,我被咬了。”
白青雨说不出话来,看着孟客抬起胳膊来,上臂处果然鲜血漓漓。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待在家里,不要出来。”
“你要去哪?”
“临死之前,我想见我爹娘一面,还有我刚过门的妻子,身为人子人夫,怎敢不留一言就此死去。”孟客翻身上马,在火光中低头看他,道:“靑弟,靑弟……”
说什么都是已无意义,从此yīn阳两隔,已是必然。若知面前的人即将死去,即便是仇人宿敌,也全释然了。何况他不是他的敌,是他的靑弟。
“你不要走,”白青雨说:“我不会叫你死。”
孟客微微一笑,骑马消失在火光里。顾槐拉着白青雨的手,朝白家大门处跑。
他们在白家呆了一夜,外头的惨叫声也响了一夜。一夜无眠,第二天天色刚明,白青雨就牵了几条狗,出来寻人。
顾槐知道自己劝不过,便紧跟着出来。
只是一夜,青州城便成了一座死城。行尸并不算很多,大概可以咬的人很多,那些行尸还远不像后来那样,一群行尸攻击一个人,啃得只剩骨头。大部分尸首都还完整,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烟雾弥漫着街道,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那些行尸似乎都吃的太足,喝的太饱,怔怔看着他们,却没有动弹。
他们就在离城门不远处,看见了孟客的尸体,倒在他的马上。
白青雨跪在地上,也无眼泪,跪了很久,才将孟客背起来。顾槐要帮忙,他也不肯。
背着往回走的时候他终于哭了,一边哭,一边背着孟客往家走。
“奇怪,我哭什么,”他看了顾槐一眼,仿佛自言自语:“他这样比活着好,活着是别人的,死了,就是我的了,我该高兴。”
于是他便笑,秀美的脸庞微微扭曲,只有眼泪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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