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午夜都住着一个诡故事_童亮【5部完结】(118)

阅读记录

  在这一点上,老太太和爷爷有些相似之处。爷爷杀jī后,总要把jī的翅膀张开,然后把jī头藏进翅膀里,说是等jī过山。而我的父亲这一辈人,杀了jī后直接丢进开水里泡,然后开始拔jī毛。相对来说,爷爷这一辈的人似乎对jī鸭鹅这一类的生灵有一种特殊的感qíng。

  老太太的儿媳妇办事很麻利,很快便把jī煮熟了。香气立刻充盈了整间房屋。

  因为老太太要爷爷帮忙做供奉的仪式,所以我们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走。

  在老太太的儿媳妇煮jī的空闲时间里,爷爷和老太太拉了一些家常。我们五个人围在火堆旁,等jī完全熟透。火堆是由几块大青砖围绕而成,煮饭、炒菜便都在这几块青砖中间进行。因为烧的是稻糙,糙灰便特别多。挂饭锅的吊钩由一根结实的麻绳系住,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房梁上。饭锅、吊钩、麻绳,还有房梁,都被糙灰熏成了黑色。这是那时农村的一个典型景象,也是我记忆中的一个最深刻的印象。

  那时的农村印象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其他的还有:墙上用米汤粘的报纸,八仙桌底下陶罐里腌制的酸菜,堂屋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悬挂的毛主席画像,还有用稀牛屎刷了一层的大晒谷场。

  这些印象不是连贯的,都是零零散散地存在我的记忆中。并且,这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它原来的模样。每当回想的时候,既温馨又伤感。让我这种qíng愫变得更加剧烈的,是爷爷那张慈祥的笑脸。

  【49.】

  饭锅底下的稻糙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浓烈的烟从稻糙的间隙冒出来,像墨鱼吐出的墨汁,直往外窜。吊绳、房梁就在浓烈的烟中忽隐忽现。

  文撒子打趣道:“这样的烟最好熏腊ròu了。”接着故意用力地咳嗽了几声。

  “里面有青东西,应该把这些糙再晒晒的。烧了青东西会瞎眼睛的。”年轻妇女一边拨弄火堆里的稻糙一边说。

  “人要忠心,火要空心。”老太太说,一边把年轻妇女手里的火钳接过来,亲自在稻糙燃烧的那头拨了拨。很快,爆裂声没有了。“你得把烧燃的那头拨成空心的,像你那样直接塞到锅底下,烟也多,火也不大。你们年轻人都烧煤烧气,图方便。这样的稻糙你们是烧不好的。”

  年轻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爷爷见老太太佝偻着身子,烧火的时候非常吃力,便说:“让我来烧吧。”爷爷拿过火钳,把正在燃烧的稻糙夹了一半往稻糙灰里一塞。稻糙燃着的那头立即熄灭了。

  文撒子挥手道:“马师傅,火本来就不大,您再减少一半稻糙,这jī就要煮到明天早上了。”

  爷爷不答他的话,把剩下的一半稻糙聚集起来,然后用火钳夹住,把燃着的那头稍稍一提。“嘣”的一声,火苗一下窜了起来,吓得文撒子往后一仰,差点儿从椅子上翻下来。

  年轻妇女和老太太都笑了。

  火不但没有减小,反而烧得更加热烈,更加顺畅。

  文撒子自我找台阶下,说道:“马师傅逗我玩呢。”

  爷爷没有答理文撒子,转头对老太太说:“老人家您舍得一只jī给七姑娘吃,那我也不妨给您说点儿东西。说得不好,还请您老人家多多包涵。”

  老太太笑道:“看您把话说得!我不过舍得一只jī罢了,您可是费力气帮人家置肇这置肇那的,要是在以前,这是实实在在的工分呢。”

  爷爷点点头,说:“其实我一进门就看到您驼背驼成这样,就有些怀疑了。”

  听爷爷这样一说,老太太和她的年轻儿媳立即把目光聚集到爷爷身上。红色的火光在爷爷的脸上跳跃,造成一种神秘的色彩。

  “哦?”老太太简单地回应了一声。

  爷爷拨了拨火堆里的稻糙,火苗又窜了两尺多高。爷爷把火钳在青砖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然后,爷爷抬起头,询问道:“您的背是不是今年才驼得这么厉害的?”

  年轻妇女抢答道:“我妈原来就驼背,不过不瞒您说,她原来可没有这么驼背。我嫁到这边来的时候,她也驼得很,不过也没有驼到现在这么厉害。您看,现在她的手自然垂下就可以碰到脚背了。”

  老太太点头道:“我以前确实驼背,但是今年驼得更严重了。”

  爷爷问道:“不光背更加驼了,背上是不是感觉沉甸甸的,好像压了一块石板?”爷爷一边说,一边继续假装漫不经心地拨弄火堆里的稻糙。我知道,爷爷是怕听他话的人紧张,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咦?您还真说中了。我也尝试努力挺直身子,以前驼背的时候,自己用力挺挺身子还是可以稍微好点儿的。可是今年开chūn以来,我不但挺不起身子,反而觉得背上压着一块沉沉的石板。它使我只好顺从地更加驼下来。”老太太双手掐在腰间,模仿背石板的动作。

  文撒子用他习惯xing的嘲讽口气说:“老太太,您也真是会拍马师傅的马屁呢。他说您背着一块石板,您就真以为背着石板呢?就算您老人家真觉得背上有压力,但是您可以说是像一袋稻谷压在背上,也可以说像打谷机的箱桶压在背上,怎么偏偏就说像块石板呢?”

  虽然我不喜欢文撒子揶揄的口气,但是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

  老太太指手画脚道:“我没有拍马屁。真的。我不但觉得背上有压力,还觉得背上有一阵阵清凉的寒气侵到皮肤里。如果是背稻谷的话,会有谷芒扎人的感觉;如果是打谷机的箱桶的话,会有硌人的感觉。我年轻的时候什么农活儿没有做过?当年给地主盖房子,我也背过石板呢。现在还真是马师傅说的那种感觉,像背了块石板。”

  年轻妇女听婆婆这么一说,连忙从爷爷手里抢过火钳,紧张地问道:“难道有什么怪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附到我妈的身上了?她还天天给我带孩子呢,孩子不会受影响吧?”

  文撒子斜眼看了看年轻妇女,不屑道:“你这就不对了,现在马师傅说的是你婆婆,你却只问你的孩子。太自私了吧。”

  还没等文撒子把话说完,老太太吞吞吐吐地问爷爷道:“我抱孙子次数最多了,会不会对我孙子造成影响啊?”听了老太太的话,文撒子抿了抿嘴,马上噤了口。

  爷爷挥挥手道:“没事的。您孙子没事,您也没有事。只要把拜石恢复到原来的地方就可以了。”

  “拜石?”老太太的声调突然升高了许多。“拜石那东西谁敢随便动?”

  爷爷眉毛一拧,说:“是啊。照道理说,谁也不会乱动那种东西。”

  年轻妇女迷惑道:“拜石是什么东西?”

  文撒子笑呵呵地解释道:“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话跟你娘家的话有些差别吧?拜石就是墓碑,上面刻故先考某某大人之墓,或者故先妣某某大人之墓的石板。”

  年轻妇女一边烧火一边问道:“拜石就是墓碑?”

  文撒子说:“因为过年过节后辈的人要跪下祭拜,所以我们这里的人又称它为拜石。”

  “哦。”年轻妇女点点头,转而问老太太,“您老人家怎么可以随便动人家的墓碑呢?”

  “我,我,我没有呀。我最忌讳乱动亡人的墓碑了。”老太太把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向爷爷。爷爷正低头掐着手指算着什么,嘴巴里念着听不清楚的话。

  【50.】

  大家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低头冥想的爷爷。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沸腾的水掀动被烟熏黑的锅盖,阵阵的香气从中飘出,钻入贪婪的鼻子。年轻妇女手里的火钳也停止了运动,锅底的火渐渐变小。

  “喂,注意烧火。这jīròu要多煮一会儿。不然七姑娘吃的时候会觉得ròu紧的。”爷爷收了正在掐算的手,拿过火钳夹了稻糙往锅底下塞。火焰立即又大了。

  文撒子打趣道:“马师傅,能给她煮一只jī就不错啦,哪里还管不管她是不是咬得动?再说了,七姑娘已经是鬼了,哪里还有牙齿?她只要嗅嗅就可以了。我看烧得差不多了,可以盛起来了。等你们敬完七姑娘,我再夹两筷子试试味道。我也好久没有吃过jī了呢。真不知道老太太您怎么养jī的,我家养的不到拳头大小就都得jī瘟死了,喂盐水也不管用。”

  “既然已经煮了,就要煮好。”年轻妇女反驳文撒子道,然后她转了头问爷爷:“您说的拜石到底是怎么了?您怎么知道我妈一定动了人家的拜石呢?”

  爷爷把稻糙下面的糙灰扒了扒,稻糙下面空了许多,火焰从稻糙的空隙窜出来,像蛇芯子一样舔着黑色的锅底,仿佛它也馋着锅里的jīròu。

  爷爷习惯xing地敲了敲火钳,说:“你妈妈不只是简单地动了人家的拜石,并且经常踩在拜石上面。正因为这样,所以你妈妈会有被石板压住的感觉。这正是拜石报复呢。它故意反过来压着你妈妈,就是要警告你妈妈不要再踩它了。”

  “经常踩着拜石?”年轻妇女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文撒子的注意力终于离开了锅里的jīròu,转而关注爷爷正在谈论的话题。

  “您说她老人家经常踩着人家的拜石?不是吧?您说她老人家不小心踩过一两次也就算了,可能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踩过荒芜的坟地,或者走哪条路的时候绊了人家的坟墓。这都是qíng有可原的。可是您居然说她经常踩拜石,这不可能嘛。”文撒子斜了眼看爷爷,嘴巴歪得像跟谁赌气似的。

  “难道我们家的地基原来是坟地?”年轻妇女突发奇想。

  “不可能啊。”老太太说话了,“这房子建起来的时候撒了竹叶和大米呀。就算原来做过坟地,也应该没有事的。”特别是在chūn天动土,如修地坪、挖装地瓜的地dòng,他们都会在动过的泥土上撒些竹叶和大米,以示告慰土地神不要怪罪。

  “那就怪了。我掐算出来就是这样啊。”爷爷也纳闷了。

  “肯定是您掐错了。要不您再掐算一遍?”文撒子说道。

  爷爷摇了摇头:“我一般不重新掐算一遍的,掐出来是怎样就是怎样。”

  文撒子有些不满,眼睛斜得更厉害了,又用习惯xing的揶揄口气道:“你外孙做试卷做完了老师也会要求他多检查一遍呢。”然后他用寻求赞同的眼神瞄了瞄一旁的我,意思要我也劝爷爷再掐算一遍。我假装没有看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