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玩笑话。有一次,他就问宋青,你说我们医院里,谁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没答上,纪医生说,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每顿要吃半斤饭。为什么?他是怕死后饿着了,先吃些来垫底。
这话让宋青大笑。不过也怪可怜的,据说李老头最早是这医院留下的一个孤儿,后来就在院里做清洁工,再后来,就守上了太平间。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一整天也不会说上三句话。有时宋青在楼下遇见他,只见他盯着地面走路。像是要数清地面的砖石似的。秦丽死后的几个小时,宋青带她的家属去过太平间,李老头已经睡了,披了件衣服出来,用下巴对太平间的门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感到这老头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谁也用不着找他。
但是,小梅给她讲的一件事却使她感到意外。小梅说,董雪失踪前的一天,她看见董雪从太平间的那座四合院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铁钩。小梅问,董姐,拿铁钩gān什么?董雪说,家里的下水管堵住了。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对董雪也有不少接触,纪医生还请她们几个护士去家里吃过饭,是纪医生的生日。她知道董雪是个胆小的人,她说你们护士真胆大,人死了竟敢去给他翻身。照理说,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于去向李老头借铁钩,因为那得去太平间,谁愿意呢?
宋青想将此事给纪医生讲,但又觉这与董雪的失踪毫无关系,也就忍住了口。别把纪医生的心绪搞得太乱了,毕竟,自董雪失踪以后,谁要提起这事,纪医生都会又难过一场。
本来,对这医院发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处之的,至少不会深深地卷入进去。因为尽管某种好奇心可以驱使我去窥视一些东西,但如果有危险,人是会立即退缩的。糟糕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身不由己陷入其中而难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应了宋青护士的一个要求。而答应她,又是由于我考虑到表弟的健康。
这一切怎么说呢?请试想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由于腼腆等原因,在学校里连班上的女生也叫不出几个名字,接着又失去了母亲,接着又孤单地躺在了这病chuáng上,这时,一个温柔的女护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者从他的腋下取出温度计,并且,每天要给他打针。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将裤子褪到臀部时羞得满脸通红。这些,护士都感觉到了,羞怯的男孩总是让女人心疼。宋青对表弟的照顾更加细致,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表弟的chuáng边给他读报纸,或者,削上一个苹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时,正看见表弟俯身在吻着chuáng沿的chuáng单,那是宋青刚坐过的地方。见我进来,表弟慌乱地抬起头。我装着没看见什么。
我的感受很复杂。如果说,表弟在这世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我愿意他充分拥有这一段奇异的qíng感。这,也许能让他在离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时,我对宋青深怀感激。看着这个20岁的姑娘像小母亲一样呵护我的表弟,使我对女xing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当宋青对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时候,叫我不要睡觉陪着她的时候,我便慡快地答应了。在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后,见表弟已经熟睡,也就在他旁边的空chuáng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这一要求我必须答应,因为在深夜的走廊上连续出现的白脸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溃。
我的深夜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坐在值班室里,和医生护士们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时候,我便跟着她,走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弯,再往前走。
有一天后半夜,一种声音使我们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宋青脸色紧张地望着我说,你听,什么声音?一缕绵延不绝的女人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后半夜,整座医院都睡着了,只有偶尔从某间病房传出一两声呻吟,然后又是寂静。这女人的哭声很细、很弱,但一种悲痛yù绝的感觉仍很qiáng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说别怕,同时竖起耳朵,竭力想弄明白这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前边?后边?都像是。这是一种方向不明的哭声,它顺着走廊游dàng,它攀援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无,但肯定存在。
宋青颤抖着说,是白脸女人在哭。我说别瞎想。话虽这样说,我的心却不争气地“咚咚”加速跳了起来。但我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将她快步送回值班室,并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呆在这里,我去各处看看,我会知道是谁在哭的。
我的这一勇气来得很突然。也许,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xing时,男xing这种动物似的勇猛劲就上来了。我不幸就犯了这种毛病,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后半夜,医院,白脸女人,奇怪的哭声,我要将什么都弄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棒极了。
我从走廊深处走出,脚步很响地往前走。拐过弯,左右两边都是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所有的病房门都关闭着。头上的吸顶灯将我的影子投在脚下,回头望望,身后也有一条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灯给我拉出来的倒影。
往前走的时候,我时不时回头望望,这是不是夜行者的习惯我不清楚,但我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举动,因为一般说来,危险来自后面也许是人在动物时代留下的遗传信号。
然而,我错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一个人影,这影子一闪身进了旁边的病房,但没有推门关门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赶了过去,看见这间病房的门半掩着,门上的编号是14,也就是23chuáng秦丽所在的病房。房里开着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将门推开了一点,伸进半个脑袋向里张望。
两间病chuáng上都睡着人,我知道是秦丽和另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两人都睡得很熟,整个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
那么,刚才谁溜进了这间病房?我轻轻地将门带上。这事我一直没弄清楚,直到秦丽在七天后死去,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走廊上毫无声息。方向不明的哭声仍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dàng。我走到了走廊尽头,拐个弯,这里宽了一些。电梯门冰冷地关闭着,我正犹豫地想需不需要乘电梯到楼下去透透气,突然,电梯上行的指示灯亮了,是从一楼启动的。后来停了,谁会上楼来呢?电梯门上的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我感到这人是直奔我这一层楼而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忍受站在这医院的最隐秘处,听电梯站下,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
我当时一定是着了魔。一方面想马上跑开,另一方面,双腿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挪不动步子。电梯说到就到,“16”这个数字赫然显现。我高度紧张地等着它停下,等着铁门哗啦一声分开,然而,红色数字已经变成17了。接着是18、19,最后在21楼停下。21楼有各种红红绿绿的玻瓶和管道,有人的骨架,还有药水浸泡着的畸形婴儿。后半夜了,谁还上那里去呢?
不等电梯向下回落,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盏灯突然闪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灯丝烧断了的缘故。而我突然发现,那个游dàng着的哭声已经没有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除了我鼻子里的出气声。我像是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踏响步子,向走廊深处的值班室走去。23chuáng来了新病人。
病友们都议论说,23chuáng与美女有缘。上一轮,躺在那chuáng上的叫秦丽,一个大眼睛的淑女,看见她死后的人说,她死了也是安安静静的,眼睛合上,睫毛长长的,像睡着了一样。
当然,新来的病人并不知道23chuáng的过去。就像大家都睡下以后,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梦一样。新病人是将这张病chuáng作为自己的“开始”来看待的,她穿着窄幅长裙,吊带式上衣,是身材极好的女人乐意选择的那种服饰。从她带进医院的东西看,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大叠杂志画报之类的东西。
这次,新病人还意外地享受了单间待遇。因她对面那个22chuáng的老妇人已出院回家了。老妇人患的是食道癌,已吃不下东西了,每天靠喝一点葡萄糖水之类的流汁活着。老妇人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吵着要回家,死也该死在家里,她就是这样说的。终于,她回去了,现在算来,这老妇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新来的病人坐在23chuáng的chuáng沿,银灰色的包裙衬出她好看的腿型。她属于那种年龄不太分明的女人,30岁左右是较为准确的判断。
她看见护士带着血压表、温度计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知道入院后的例行检查就要开始了。尽管这护士将头发盘在了护士帽里,她还是一下子就知道这护士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以前也有过的,后来觉得不能老是像少女那样,就剪短了。
护士说,我叫宋青,你别紧张,先躺下,这样好检查一些。
她躺下了,伸出手臂,她知道这是多余,自己的血压没有问题。
病chuáng边出现了一张医生的脸,长方形的脸型,戴着眼镜,鼻头较大,腮部有力,是那种有决断力的男人。她想,这一定是手术医生,只有这种人才敢拿着刀在病人身上切割。
她听见护士在问,纪医生,她照的片子已放在值班室里了,你看见了吗?医生说,看过了,还没发现什么问题。
你感觉怎样?医生问。
她躺着,仰脸对着医生,她感到自己非常的无助。她说,腹部老是痛,反反复复有两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我怀疑是胃癌,或者是肠癌、子宫癌什么的。医生,你一定得给我检查出病因来,如是癌症,在早期也是能治的,是吗?
纪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他推开她短短的上衣,叫她将包裙褪下去一点。她只好侧了侧身,反手从背面拉开长长的拉链,将包裙褪到了大腿处。她感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腹部各处按压,唉哟,她轻轻叫道,觉得什么地方都痛。
再作一次全面的B超检查,她听见医生在对护士安排。
她坐了起来,这才看见纪医生个子高大,有1米8左右吧。她本能地整理着衣衫,感到有一点儿难为qíng。宋青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以后就别穿这种包裙了,住院挺不方便的。她说,我带了便装的,还没来得及换。
果然,宋青第二次在病房见到她时,她已穿着一条好看的碎花睡裤了。宋青得到的印象是,这女人怎么穿都好看。宋青好奇地问,吕晓娅,听说你是搞时装设计的,是吗?她说,是的,以后我给你剪几个款式,你一定会喜欢的。她注视着宋青白罩衫衬出的身材,曲线动人,是块好坯子。
两个女人很快就熟识了,吕晓娅突然问道,那个纪医生,不爱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纪医生妻子失踪,这事够重了。嘴上却说,没什么,纪医生是这种xing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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