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郑川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嘴唇和手指都陡然发麻。他冲口而出问道:“你是林晓月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两个黑dòng似的眼睛更黑更深了。“我是郑川呀!”他惊恐地解释道,“是你约我来这里见面的。”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紧贴在停尸柜上的身影慢慢变淡,在腰部的位置突现出一个半开的抽屉来。
郑川定了定神,那人影已经消失了,一个半开的停尸柜里隐约能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他惊恐地退后一步,身子却“砰”的一声碰响了背后的停尸柜。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郑川惊叫一声扑向门边,双手抖动着开门跑了出来。外面很黑,他慌不择路地撞在了一棵树上,再一扭头,看见围墙边有一道木门,他便从这医院的后门跑出去了。
郑川从后街绕到医院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向停车场走去。停尸房里的那个人影一直悬在他的面前,那人影一点一点地收缩回了停尸柜里,变成半开的柜里那张惨白的脸。
一直到在停车场上找见自己的车,郑川才像从水里游到岸上似的松了一口气。他坐在驾驶位,从挡风玻璃看出去,这夜半的停车场飘着幽暗的雾气,只有远处亮着一盏灯,像守夜人的眼睛。
突然,他感到有软乎乎的东西从后面搭到他的肩上,他扭头一看,一只雪白的手正在他肩上放着!
郑川身子一缩,几乎是惊恐地从车里滚了出来。他向着停车场的那一盏灯光跑去,对正在屋檐下打盹的守车人大叫道,我车里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守车人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跳起来拿着手电筒和郑川一起跑向他的车。雪亮的手电光照在汽车后座上,人在哪里呢?守车人有点不满郑川的虚惊打搅了他的瞌睡。
守车人摇晃着电筒离开后,郑川锁上车门,徒步离开了这里。在极度惊恐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今晚绝不能开车了。那只从后座搭上他肩上的手绝对真实,那是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五个指甲涂成黑色。在他跳下车的瞬间,后座上似乎还有一团头发闪了一下。他不能开车了,不然准会车毁人亡。
毫无疑问,停尸房里的鬼魂一直跟着他走了出来。郑川不知所措地走上夜半的街头,他感到自己身上散发着停尸房里的气味,而肩头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这样,当他抬头看见一家洗浴中心的霓虹灯时,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温泉浴场,夜半时分,花瓣形的水池中没有一个人影。热气蒸腾,郑川将全身浸在温暖的水中,后脑勺仰靠在池沿。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以便将吸入肺部的停尸房的气味排出去。那是消毒水和尸体混合而成的一种气味,yīn阳界上的气味,他是从那边界上返回的人了。此时,空中笼罩着白色的水雾,郑川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一张没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有两个黑dòng的脸与他隔雾相望……她从停尸房跟他到这里来了,这个用电子邮件不停向他倾诉往事的女人,他们注定要隔世见面。
“林晓月!”郑川对着雾中的脸喃喃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死了,不过这没关系,我想到我们早年的相处就不害怕了。你还认识了刚死去不久的崔娟,请你转告她,我不是勒死她的人。我们虽然同在一幢大楼里上班,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晓月,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对吗?我读到你的信仍然很感动……”
这时,白雾中出现了一人影,一个睡眼惺忪的服务生出现在水池边。“先生,你需要什么吗?”他弯腰对半躺在水中的郑川问道。
郑川猛然一惊,这个冒昧的服务生将郑川的聚会惊散了。“谁叫你了?”他气恼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哦哦,”服务生往后退去,“我听见你在说话,以为是叫我呢。”
被服务生打碎的白雾重新合拢,可是再也没有那张脸了。郑川穿上浴衣来到休息大厅,在一张躺椅上睡下。这里灯光幽暗,一排排的躺椅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但郑川还是能感觉到这些躺椅都是空着的,只在远处有一团隆起的黑影,那是唯一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郑川困乏地躺下,感觉到服务生送来了茶水,但他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远处那张躺椅上的黑影动了起来,他好奇地走过去,听见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 郑川问道。
那人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单,对郑川说他的肾被人偷了,郑川凑近去细看,那人的腹部果然有一个鲜血淋淋的dòng。那人说他在这里睡着后便发生了这事,太可怕了。他还说这种事在一个地下停车场也发生过,一个女孩在那里被人勒死后同时被取走了肾。
正在这时,郑川感到有人从背后扭住了他的胳膊,完了!他知道他们取他的肾来了,他恐惧地大叫:“救命呀———”
郑川一下子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做梦还是真事。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个服务生张开手臂向他跑来,他知道他们正是刚才抱他胳膊的人,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
郑川跑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走廊,在一个转弯处,突见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女孩向他迎面走来。那女孩手上拿着一条长长的细绳,郑川在一刹那间明白过来,她就是崔娟,浴场里的人与她合谋来要他的命了!
在郑川犹豫的瞬间,追来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他挥拳向一个男子的脸上打去,又低头咬伤了另一个人的手,但终于寡不敌众,很快被按在地上。他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人不正常,我早就看出来了,是一个疯子。
郑川被送进了一间包房,他从一群男人的脸后发现崔娟在他们背后闪烁,她怎么能这样做?自己已是受害者了。她还伙同这些人来害他!他猛烈地挣扎着大喊大叫,浴场的医生来给他注she了镇静剂,他便在包房的chuáng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郑川对着赶来他家的谭小影讲完他的离奇经历,神qíng恍惚地说:“我的手机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谭小影从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说:“在这里呢。你将它掉在停尸房里了。”
郑川接过手机时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怯怯地说:“以后,我们不用再去那个可怕的地方了吧?”
这是句奇怪的问话,谭小影想他这样说好像是我安排他去那里的。她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思,说以后别再接受电子邮件的约会了。
“我知道了,那邮件是你发给我的。”郑川望着谭小影说,“是林晓月想考验我对她是否还一往qíng深,她让你给我发的那些邮件。”
“不———”谭小影对这个判断无比震惊,可郑川说这是林晓月告诉他的。
27
深夜,林晓月在病chuáng上走完了她47年的人间历程。由于心脏病猝死来得过于突然,她告别人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灵魂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溢出体外,在幽暗的病房里,这灵魂在等待着第一个接近她的人。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护士谭小影走了进来。“12chuáng,量体温了。”她像平常一样叫道。她来到chuáng前,看见林晓月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林晓月!林晓月!”她摇着她,有点惊慌地叫道。而就在这短短的接触中,林晓月的灵魂已经像鸟影落巢一样扑进了谭小影的身体中……
这是郑川在被注入镇静剂之后看见的画面。谭小影对此事有两大困惑,一是被注she了镇静剂的人都会进入深度睡眠,而在这种睡眠中人是不会做梦的。因为梦只发生在浅睡中,就像浅水中才能看见鱼一样。那么,郑川为什么会有这样清晰的梦呢?第二个困惑是,郑川并不知道林晓月死时的具体场景,而他的梦中所见,与当时的qíng景却是一模一样。当时她真是去量体温而发现林晓月已经死亡的,郑川的梦为什么会和已经发生的事qíng一样呢?
在如此的困惑中,谭小影对林晓月的灵魂飞进自己身体中的事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好笑、荒唐、严肃、神秘、惊恐,各种感受jiāo织在一起,使她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否发生了某种变异。
从最近发生的事qíng来看,她陪郑川去停尸房约会的事就显得有点不符合她的本意。按理说,她只会奉劝郑川别相信邮件上的邀请,而不会半夜三更溜进停尸房去验证什么灵魂的。但她却这样做了,仿佛她身体里有另一个意志在做主似的。
在这之前,她被那些回忆往事的电子邮件深深打动,林晓月和郑川在早年的纯qíng经历仿佛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她贪婪地读着,感动着,鼻孔里甚至闻到了乡村的芬芳气息,这像是旁观别人经历的感受吗?不,她仿佛已身在其中,因而发生最后这种黑色约会时,她实际上有种按捺不住的向往。
再往前,郑川在医院受了惊吓,要回家输液,医院在物色家庭病chuáng的护士人选时,她脱口而出说我去吧。这种自告奋勇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再往前想,郑川住院期间,她对这个13chuáng病人的关照应该是最多的。她还将一束以林晓月名义送来的鲜花转jiāo给郑川,而她一点儿也没追究这事有多么奇怪。
再往前发生的事与郑川无关了,但她与同乡的男友陆地分了手,是否预示着她将腾出大量jīng力来应付后来发生的事呢?
一个人的灵魂寄居在自己身体中,这是可能的吗?谭小影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疑问,她理xing上否定而感qíng上又有所保留,仅仅是这一点儿保留便使她对自己有了陌生感。
当然,她仍然清楚自己并没有给郑川发那些邮件,虽然她的单身宿舍里有一台电脑,可是她没给郑川发过邮件这是千真万确的,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郑川的邮箱,而她的邮箱是用自己的名字取名的,从没有用过“幽灵信箱”这样的邮箱名。但是,谭小影转念一想,如果林晓月的灵魂真的存在,会不会在她睡着之后溜出来,去打开电脑写了那些邮件呢?这样想的时候,谭小影为自己的荒唐假设感到好笑,我是怎么了?她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一夜,谭小影辗转难眠,郑川的离奇经历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甚至在半夜跳下chuáng打开电脑,想在自己的邮箱中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而重新上chuáng之后,她在黑暗中假装睡着,半眯的眼睛却注视着电脑有没有异常的动静。最后,她快刀斩乱麻地否定了灵魂附身的疑虑,这才在天亮前慢慢睡去。
第二天,谭小影照例去郑川家为他输液,郑川的房间里多了一束深红色的玫瑰。郑川说,这是他一大早去花市上买的,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瞥了谭小影一眼,她从未看见过他这种神态。这花是给她的还是给林晓月的,她不敢深问。
她忐忑不安地做着输液前的准备工作,郑川在她背后轻声说,林晓月又来信了。
真的?谭小影紧张地问道,她讲了停尸房约会的事吗?郑川说她没讲现在的事,她只是回忆往事。这信是昨晚发来的,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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