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有人_余以键【完结】(18)

阅读记录

  夜半的后山,夏季的bào雨紧一阵缓一阵地袭击着大地。暗黑的凉亭显得与世隔绝。二十年前的往事让郭颖感到震惊而陌生。那时,她才刚刚出生,与这场大动乱惟一有关联的是她的婴儿chuáng,那chuáng头的商标上印着一面红旗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这历史的印痕是她长大后家里卖破烂时发现的。她由此得知那场叫做“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动乱在当时是怎样地占领了中国的每一个细胞。

  何教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脸孔一直动也不动地对着后山的夜色,仿佛那些暗黑的林中随时会走出那个叫卢萍的女生。

  “我再见到她时,”何教授的声音像梦游一样飘dàng着,“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变成齐耳的短发,这在当时也是革命的标志。我在教学楼外的路口等了几天后,终于看见她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在望见我之后立即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急,便追过去喊道,卢萍,卢萍。她停下来,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说,她现在叫卢红,已改名了。卢红?红卫兵的‘红’。我正要将已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诉她,她的眼中却闪过一种紧张的神qíng,压低声音对我说,快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赶快离开学校,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急速转身走向那座已成为红卫兵总部的教学楼。

  “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肩头还残留着她温柔哭泣的印痕,这世界就突然翻了个底朝天。望着她穿着军上衣的背影进了大楼后,我仍木然地呆在那里。直到一群学生冲过来将我抓进了大楼,并且像囚犯一样关进了一间教室,我才拼命敲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学生臂上的红色袖套像血一样红,夜幕降临后,我蜷缩在囚室里感到害怕。

  “囚室里还关着五个本学院的教授,他们是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名义被关在这里的。见我进来后,他们都默默无语。有一个姓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他躺在墙角,像死去一样,动也不动。我看见他的额头上缠着浸血的纱布,这使我想起昨天批斗会的qíng景,一个学生从军上装上解下皮带,对着薛教授劈脸抽去。

  “我当时作为年轻的讲师,本来已躲过了这场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批斗,但我在大楼外的可疑行为引起了红卫兵们的革命警惕。在当天深夜的审讯中,我平生第一次饱尝了耳光和皮带的抽打。而她,卢萍(现在叫卢红),正担任了审讯的记录,只有我注意她拿笔的手一直微微发颤。

  “我讲不出连续几天呆在大楼外张望的理由。这使审讯者更加怀疑,认为我有破坏革命的企图。联系到我讲授的心理学课程,一项‘宣传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罪名落到了我头上。整整一个多月,我被关押在这教室变成的囚房里,要我写罪行坦白材料,悔过自新材料和对其他教授的揭发材料等等。每天每天,我对着一叠白纸,便在心里对卢萍说话,我对她回忆起那个夜晚的后山,那是个多么和平宁静的夜晚啊。我对她说,‘那个被你深爱的人也爱着你,他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爱你了。’那个后山的夜晚像一道闪电使他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该改名,不该剪去美丽柔软的长发。一切能回到从前吗?短短的几个月之前,那时的夜晚是多么平安幸福。

  “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写出一个字的jiāo待材料,我成了顽固不化分子,被推到学院的大cao场上批斗。我的手被反绑着,跪在cao场的主席台下,坚硬的水泥地让我的膝盖磨出了血。这是上千人的批判斗争大会,红旗飞舞,口号震耳yù聋。我看见卢萍坐在主席台上,显然,她已经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儿之一。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qíng。

  “批斗会之后,我被关进了单间,和其他教授们完全隔离开了。我想完了,这标志着我已成为重犯,他们会怎样处理我呢?

  “天黑之后,关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脚步声,接着是开铁锁的声音,一个女红卫兵走了进来,是卢萍。我又惊又喜。我从屋角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她。她的齐耳短发和糙绿色军衣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女兵。她的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由此显示出的身体线条使我想起她穿着连衣裙的身姿。

  “她严肃地望着我,高声说道,‘何林,你必须老实jiāo待!’我浑身一震,几个月前的何老师现在变成了何林,此时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到一股冷气。

  “我无话可说,愣愣地望着这个已改名叫卢红的学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卢萍是不是一个人。室内一片死寂,她仿佛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就写一份检查吧,在心理学讲课中,你确实也宣传了不少唯心主义的东西,这些东西差点也让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来得及时,我们都可能走上资产阶级的学术道路,那多么危险啊!’

  “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我迷惑了,我真的犯下了宣传唯心主义的错误吗?她说,她已经给组织上讲了,说我答应深刻检查,愿意悔过自新,但我有心脏病,再关押下去,可能要出人命。因此今晚就放我回去。让我在任何人问时都要这样说。我回去写好检查后,她派人到教师宿舍来取。

  “她的声音低下来以后,她又从卢红变回了卢萍,仍然是几个月前的那个女生。我感到头晕得厉害,做梦似的走回了教师宿舍。

  “再次见到卢萍时,已经是冬天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盖住了校园,也是在这后山的凉亭里,我和她在雪中见面,没想到,那竟成了永别!唉,到现在已二十年过去了……”

  何教授停止了讲述。夜半的bào雨不知不觉已停了下来,他自言自语似的回忆便在这后山的凉亭里变得语音响亮,这使他梦醒似的一惊,然后怔怔地望着郭颖说:“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郭颖被这略带传奇的往事吸引住了,她盯着何教授在暗黑中的面容,感到他的眼中藏满忧伤。她突然奇怪地自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呢?夜半,后山,凉亭,这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想起了谢晓婷,她怎么没到这凉亭来呢?夜半的后山一片暗黑,这使她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死去的人总是或多或少地带有神秘色彩,这是因为人虽死去,他的故事还在延续。在家人亲友中,在爱过的人心中,死亡使人的形体消失,但影子尚存。十四年前,郭颖和她的女伴们在医学院后山的种种经历,与后山下防空dòng里的死者有关,这毫无疑问。然而,我自己现在正面临着的困惑,也与死者有关吗?几天前闯进我住宅的这个不速之客,经证实,是一个早在一个月前就死于车祸的jīng神病患者。他的妻子我也见到了,坟也见到了,遗物也见到了,这都是真的。天啊,我撞着鬼了吗?

  在严永桥的遗物中,有他在医院读过的书,其中一本就是我的那部刚出版不久的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显然,他是在书中知道了我和董枫,并且,在住院的那段时间,他显然认出了董枫。于是,在他死后,他就来找我聊天,给我讲董枫在jīng神病院里遭遇黑屋子的怪事。这可能吗?天方夜谭!

  但是,严永桥来找我是千真万确的。现在,当我坐在书房里的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再出现一次,带着他的黑雨伞来敲门。这样,我就可以弄清楚一切了。我将战胜恐惧,询问他:你死了吗?你现在是谁?你怎么知道董枫在黑屋子遭受的惊吓?还有,你当初陪老婆来找吴医生看病时,吴医生怎么断定你才是真正的jīng神病人呢?诊断室的窗户是你打碎的还是吴医生打碎的?因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足以让人被关进jīng神病院。归根到底,你当初真是jīng神病人吗?如果不是,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吴医生来电话了,问我,去山里见着严永桥的老婆了吗?qíng况怎么样?看来,他对严永桥死而复生似的来找我也十分困惑,并且想协助我找出答案。同时,他告诉我说,那个27chuáng的病人最近清醒了,这人在几十年前的文革中有不少传奇经历,听起来像故事一样。吴医生让我去与他聊聊,说不定,可以为写作积累一些素材呢。

  27chuáng?我回忆起我上次去jīng神病院,在花坛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胡茬很黑,眼睛像梦游一样,对着我身后的空茫说:“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这次,当我在病房里见着这个梦游似的人物时,他已经收拾得很整洁,胡茬也刮gān净了,这使他年轻了不少。带我进病区的吉医生对他说:“龙大兴,今天感觉怎么样?没看见什么影子吧?”

  “什么影子啊,那都是假的。”他咧嘴一笑,“我完全清醒了,都想下围棋了。”

  吉医生说:“不过,你还得继续服药,巩固治疗效果。这位是新来的余医生,他给你作心理咨询,你jīng神上会更轻松。”

  看来,吴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尽管我赶到医院时他正巧又被院长叫去开会,他却让吉医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以前我对他讲过,说是医院里如发生有趣的事,出现有趣的人物,让我去接触接触。搞写作这行,脑子里得装满奇事才行。看来,这吴医生够哥们儿。

  吉医生给我们介绍后就走了。这个叫做龙大兴的27chuáng的病人望着我,似乎要从我的白大褂上看出什么破绽似的。我不像医生吗?不,连这里的护士也说,我穿上白大褂的样子,至少也是个主任级的专家。当然,这也许有点恭维我的意思。

  我沉住气,对这位病人说:“我上次在花坛附近见到你时,你正念念有词地往前走,你当时看见什么了呢?”

  “记不得了。”他说,“清醒后是记不得病中的所作所为的,只有半清醒的时候所看见的东西才能记住一些。”

  “你看见过什么呢?”我问。

  “唉,不说那些了,都是假的。吴医生说过,那是幻觉。可当时却像真的一样。我老是看见红旗。医院里的墙啊树啊什么的,我有时看去都是红色的,还在飘动。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很激动,我忍不住要到处走,有几次走到了一个悬崖上,我往下伸头一看,天哪,崖下躺着一个女学生,已经死了。我感觉是我把她推下去的。于是又惊又吓,忍不住大吼大叫。吉医生说,每当这时都给我注she镇静剂,我睡去后才忘记这些qíng景。”

  我望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病人,他那略微发胖的身体表明他住院已经很久了。我说:“听吴医生讲,这些都是你在文革中的经历沉淀下来的东西。都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些东西怎么还会缠着你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余以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