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博士:“我告诉她,那不是娃娃,而是一个有着婴儿身体的成年人,他(她)一生下来就会说话(现在看来还更早些),会以惊人的速度学会走路和掌握其它能力,由于已经拥有一个年轻人的全部知识和经历,他(她)在以后的发展中总比别的孩子超前二十多年。当然,我们不能就此肯定他(她)会成为一个超凡的人,但他(她)的后代肯定会的,因为遗传的记忆将一代代地积累起来,几代人后,记忆遗传将创造出我们想像不到的奇迹!由于拥有这种能力,人类文明将出现一个飞跃,而你,姑娘,将做为一个伟大的先驱者而名垂青史!”
母亲:“我的孩儿,就这样,妈妈有了你。”
胎儿:“可我们都还不知道爸爸是谁呢?”
莹博士:“哦,孩子,由于技术方面的原因,你妈妈只能通过人工授jīng怀孕,jīng子的捐献者要求保密,你妈妈也同意了。孩子,其实这并不重要,与其他孩子相比,父亲在你的生命中所占的比例要小得多,因为你所遗传的全部是母亲的记忆。本来,我们已经掌握了将父母的遗传记忆同时激活的技术,但出于慎重只激活了母亲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两个人的记忆共存于一个人的意识中会产生什么后果。”
母亲(长长地叹息):“就是只激活我一个人的,你们也不知道后果啊。”
莹博士(沉默良久):“是的,也不知道。”
母亲:“博士,我一直有一个没能问出口的问题:你也是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也还年轻,gān嘛不自己生一个这样的孩子呢?”
胎儿:“阿姨,妈妈后来觉得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母亲:“孩儿,别这么说……”
莹博士:“不,孩子说的是实qíng,你这么想是公平的,我确实很自私。开始我是想过自己生一个记忆遗传的孩子,但另一个想法让我胆怯了:人类遗传记忆的这种未激活的隐xing很让我们困惑,这种无用的遗传意义何在呢?后来的研究表明它类似于盲肠,是一种进化的遗留物。人类的远祖肯定是有显xing的、处于激活状态的记忆遗传的,只是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遗传的记忆才渐渐变成隐xing。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进化结果:一个物种,为什么要在进化中丢弃自己的一项巨大的优势呢?但大自然做的事总是有它的道理,它肯定是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才在后来的进化中关闭了人类的记忆遗传。”
母亲:“莹博士,我不怪你,这都是我自愿的,我真的想再生一次。”
莹博士:“可你没有,现在看来,你腹中怀着的并不是自己,而仍然是一个孩子,一个拥有了你全部记忆的孩子。”
胎儿:“是啊,妈,我不是你,我能感觉到我脑子里的事都是从你脑子里来的,真正是我自己的记住的东西,只有周围的羊水,你的心跳声,还有从外面透进来的那红huáng红huáng的弱光。”
莹博士:“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认为复制记忆就能从jīng神层面上复制一个人,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自己,除了大脑中的记忆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许多无法遗传也无法复制的东西。一个人的记忆像一本书,不同的人看到时有不同的感觉。现在糟糕的是,我们把这本沉重的书让一个还未出生的胎儿看了。”
母亲:“真是这样!我喜欢城市,可我记住的城市到了孩儿的脑子中就变得那么吓人了。”
胎儿:“城市真的很吓人啊,妈,外面什么都吓人,没有不吓人的东西,我不生出去!”
母亲:“我的孩儿,你怎么能不生出来呢?你当然要生出来!”
胎儿:“不啊妈!你……你还记得在西套村时,挨爷爷奶奶骂的那些冬天的早晨吗?”
母亲:“咋不记得,你爷爷奶奶常早早地把我从被窝拎出来,让我跟他们去清羊圈,我总是赖着不起,那真难,外面还是黑乎乎的夜,风像刀子似的,有时还下着雪,被窝里多暖和,暖和得能孵蛋,小时候贪睡,真想多睡一会儿。”
胎儿:“只想多睡一会儿吗?那些时候你真想永远在暖被窝里睡下去啊。”
母亲:“……。好像是那样。”
胎儿:“我不生出去!我不生出去!!”
莹博士:“孩子,让我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并不是风雪jiāo加的寒夜,它也有chūn光明媚的时候,人生是不容易,但乐趣和幸福也是很多的。”
母亲:“是啊孩儿,莹博士说的对!妈活这么大,就有好多高兴的时候:像离开家的那天,走出西套村时太阳刚升出来,风凉丝丝的,能听到好多鸟在叫,那时妈也真像一只飞出笼子的鸟……还有第一次在城市里挣到钱,走进大商场的时候,那个高兴啊,孩儿,你怎么就感觉不到这些呢?”
胎儿:“妈,我记得你说的这两个时候,记得很清呢,可都是吓人的时候啊!从村子里出来那天,你要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镇子里赶上汽车,那路好难走的。当时你兜里只有十六块钱,花完了怎么办呢?谁知道到外面会遇到什么呢?还有大商场,也很吓人的,那么多的人,像蚂蚁窝,我怕人,我怕那么多的人……”
沉默……
莹博士:“现在我明白了进化为什么关闭人类的记忆遗传:对于在jīng神上日益敏感的人类,当他们初到这个世界上时,无知是一间保护他们的温暖的小屋。现在,我们剥夺了你的孩子的这间小屋,把他扔到jīng神的旷野上了。”
胎儿:“阿姨,我肚子上的这根带子是gān什么的?”
莹博士:“你好像已经问过妈妈了。那是脐带,在你出生之前它为你提供养料和氧气,孩子,那是你的生命线。”
两年以后一个chūn天的早晨。
莹博士和那位年轻的母亲站在公墓里,母亲抱着她的孩子。
“博士,您找到那东西了吗?”
“你是说,在大脑中的记忆之外使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东西?”莹博士像自言自语地问道。
初升的太阳照在她们周围的墓碑群上,使那无数已经尘封的人生闪动着桔huáng色的柔光。
“爱qíng啊你来自何方,是脑海还是心房?”
“您说什么?”年轻的母亲迷惑地看着莹博士。
“呵,没什么,这只是沙士比亚的两句诗。”莹博士说着,从年轻母亲的怀中抱过婴儿。
这不是那个被激活了遗传记忆的孩子,那孩子的母亲后来和研究所的一名实验工人组成了家庭,这是他们正常出生的孩子。
那个拥有母亲全部记忆的胎儿,在那次谈话当天寂静的午夜,拉断了自己的脐带,值班医生发现时,他那尚未开始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事后,人们都惊奇他那双小手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此时,两个女人就站在这个有史以来最小的自杀者小小的墓前。
莹博士用研究的眼光看着怀中的婴儿,但孩子却不是那种眼光,他忙着伸出细嫩的小手去抓晨雾中飞扬的柳絮,从黑亮的小眼睛中迸发出的是惊喜和快乐,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是一个美妙的大玩具。对前面漫长而莫测的人生之路,他毫无准备,因而准备好了一切。
两个女人沿着墓碑间的小路走去,年轻母亲从莹博士怀中抱回孩子,兴奋地说:
“宝贝儿,咱们上路了!”
2003.09.27于娘子关
西元1420年,非洲,索马利亚,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二百多只船和两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bào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剌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bào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许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的卫士的剑;接著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象来时一样突然,bào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剌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西元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dàngdàng,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
西元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 上帝保佑女王 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jiāo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十五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cháo湿多雾,雾在街灯的huáng光中象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象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朦的雾中,贝尔法斯特象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chūn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下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做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乐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象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是个只有副司级的普通外jiāo官。儿子好象浑身都长满了咄bī人的jīng神长矛,这点真象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孺家风度他一点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做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