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我说过是相关纤维,不止一个。”
我对登记员的话不太明白,但还是拿了一个球,把上面的导线与哇哇妮的球连了一下,听到一声表示完成的蜂鸣后,就回到了我的F-18上,座舱里免qiáng能放下那个球。几分钟后,纤维中转站和huáng色地球都在瞬间消失,我又回到了大西洋上空,看到了熟悉的蓝天和大海,当我在罗斯号上降落时,塔台的人说我没有耽误时间,还说无线电联系也没有中断过。
但那个球证明我到过另一个纤维,我设法偷偷从机舱中拿回了球。当天晚上,航母在波士顿靠岸了,我把那个球带到军官宿舍。当我从大袋子中把它拿出来时,球上果然显示出了清晰的图像,我看到了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哇哇妮正在一座晶莹的水晶山的山脚下闲逛。我转动球体,看到另一个半球在显示着另一幅图像,仍是粉色的天空和蓝色的云,但画面上除了哇哇妮外还有一个男人,那人穿着美国空军的飞行夹克,那人是我。
其实事qíng很简单:当我做出了不随哇哇妮走的决定时,宇宙分裂为二,我看到的是另一种可能的纤维宇宙。
纤维镜伴随了我的一生,我看着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和哇哇妮在粉红色的地球上恩恩爱爱,隐居在水晶山,生了一大群粉红色的娃娃,并白头到老。
就是在哇哇妮孤身回到的那个纤维,她也没有忘记我。在我们走错纤维30周年那天,我在球体相应的一面上看到她挽着一个老头的手,亲密地在海边散步,一月二月和三月把他们的6个影子投在沙滩上,这时哇哇妮在球体中向我回过头来,她的眸子已不像蓝色的云,脸旦儿也不再像纷红色的天空,但笑容还是那么迷人,我分明听见她说:
“你就是角斗士!”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xing,“上帝不掷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事是原子弹。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rǔ,他的忧虑要深远得多。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洪水,像火山,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像退cháo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像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惟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枝叶已很稀疏的树挡不住雨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望着雨中的夜景,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像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歉意。他拉得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族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叶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yīn影下,人类的未来就像这秋天的夜雨一样明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扎特的回族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会的,教授,但明天您有客人。”他拉开门,又像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我还会来的。”
老人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己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qíng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柜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像还会下雨,这是连yīn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jīng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chuī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qiáng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族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像晨风chuī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làng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dàngchuī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而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耍回那把琴,他又像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防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像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