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日海上漂泊,两人来到了世纪初的上海滩,huáng埔江上桅杆如林,外滩岸上的建筑物还没那么多,但已小有规模。
“在这儿花几两银子买块地皮,一百年后拆迁的话,就是亿万富翁。”刘彦直兴致勃勃道。
“得了吧,未来八十年充满动dàng,没人能幸免。”周嘉睿有些沮丧,“我的huáng金时期也就是这一二十年,攒够了资本,还是要移居海外才行。”
火轮船停泊在太古码头,并排停靠的还有远渡重洋的邮轮,巨大的钢铁船体,飘扬的五彩旗帜,撑着阳伞的欧洲贵妇人,穿着旧西装来华淘金的冒险家,还有来自安南、印度等地的旅客,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真有些国际大都市的范儿。
客人们提着行李排队下船,岸边聚拢大批苦力,吆喝着洋泾浜英语要帮旅客搬行李,忽然刘彦直想起一件事,问周嘉睿:“今天几号?”
“八月初一,怎么了?”周嘉睿扶了扶眼镜,他拄着文明棍,穿着白西装,看着像个假洋鬼子。
“我约了人,兴许在等我。”刘彦直答道,举目四望,在人群中寻找,他目力极佳,但码头上人太多了,看都看不过来。
周嘉睿问他在找谁,刘彦直据实以告,周老师嗤笑道:“那也不能在这儿等啊,这是外洋轮船停靠的租界码头,他们只会在老城厢那边内河码头等你。”
两人租了一条舢板,沿江而下,不远处就是上海县城,一座城墙包围着的城市,临江处是大片的码头,在这儿停靠的都是内河航运的中式木船,扛大包的苦力,要饭的乞丐,表qíng疲惫麻木的旅客,和太古码头的景象差了一个世纪。
刘彦直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林府老管家。
“刘义士,真的是你!”老管家眼泪汪汪,喜上眉梢。
第七十九章 书寓
老管家蓬头垢面,一身衣服散发着汗臭味,从上次一别就没换过,按说刘彦直给了他们一大笔银子,不该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才是。
大喜过后就是大悲,老管家嚎啕大哭,说对不起自家老爷,没能照顾好小姐。
刘彦直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小姐怎么了?
“小姐她……她她她……呜呜呜”老管家只顾哭,就是说不出口。
“快说怎么了!”刘彦直竖起眉头,揪住了老管家的前襟,恨不得把他丢进huáng埔江清醒清醒。
“小姐她沦落风尘了。”老管家一跺脚,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风尘?”刘彦直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风尘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就是那种站在怡红院二楼上挥舞着手帕媚声招揽嫖客的娼jì,每天接待五花八门的嫖客,只要给钱就得陪睡,不听从就得被老鸨打骂,林小姐如此文静素雅的千金小姐,竟然落到这步田地,管家和师爷是怎么照顾的!
“她在那家jì院?”刘彦直喝问道,同时迅速盘点身上的钱够不够给林素赎身。
“我认识,就在四马路上。”老管家羞愧难当没,以手掩面。
还是周嘉睿冷静,他看看周围,道:“这儿太吵,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离开了码头,谁也没有注意到栈桥边有个闲汉拿着二尺长的纸牌蹲在地上,牌子上写着一行黑字:近江 刘彦直。
他们来到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给老管家点了一碗ròu丝面,可怜老管家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早已饥肠辘辘,但是看到美食却根本没法下筷子,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qíng,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乘船离开近江之后就出了事,周师爷心灰意懒,对刘彦直营救林怀远丝毫不抱希望,船到南京的时候他带着林知府的大姨太私奔了,而且卷走了所有的银两。
好在船钱已经提前预付,其余三人依然按照和刘彦直的约定去往上海,抵达之后却举目无亲,流落街头,林素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柄玉如意,却又不舍得拿去当铺换钱,上海是洋人的大本营,每天报纸都刊登北方传来的消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城,大肆屠戮义和团,死伤无数,原先的希望又变得渺茫起来,无奈之下,二姨太出了个馊主意,带林素下海了。
二姨太本是林怀远从青楼里买来的头牌,从良没几年,这会儿重cao旧业倒也轻车熟路,只是她不该把林小姐也捎带上,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入了娼门,这以后林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个决定是背着老管家做的,他毫不知qíng,知道了也无力回天,林小姐的牌子都挂出去了,一气之下上街当了乞丐,每隔初一十五跑来码头守候,只盼能出现奇迹,没想到菩萨慈悲,真让他等来了。
“我家老爷如何?”老管家这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qíng。
“他没事。”刘彦直不愿意多说,掏出一枚铜圆拍在桌上付了帐,道:“现在就去四马路!”
1900年的上海分为租界和上海县两个部分,前者就是后世的外滩一带,后者是南市老城厢,县城一圈还留有城墙,街道狭窄,建筑陈旧,而租界则是宽阔马路,欧式楼房和中式建筑jiāo相辉映。
四马路是和大马路二马路并行的一条道路,沿街都是jì院和报馆,办报纸的新派文化人工作累了,就去找烟花女子放松一下,倒也相当益彰,不过刘彦直一想到林小姐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遭遇,心里就跟开了锅一样煎熬。
老管家带路,领着二人来到四马路上一处两层小楼,却不像刘彦直想象中的那样充斥着yín靡放dàng的气息,反倒有些优雅静谧的气质,白墙灰瓦,墙内有郁郁葱葱的竹林,门上挂一块小竹牌,上面墨笔写着“梅兰书寓”四个字。
“就是这儿。”老管家咬牙启齿,恨极了二姨太。
周嘉睿一看就长出了一口气,对刘彦直道:“放心好了,你家林小姐没失身。”
“什么意思?”刘彦直有些搞不懂了,做jì女哪有不失身的道理。
“这儿是长三书寓。”周嘉睿说的头头是道,“不是幺二,更不是咸ròu庄,而是上海滩最高档的青楼,是官员、商人谈事qíng,文化人消磨时间的沙龙,吟诗作对抽大烟,喝酒饮茶打麻将,这才是日常节目,你以为是咱们那个时代的洗浴中心啊,相中了就进pào房来一发,古代人没你想象的那么庸俗。”
刘彦直上前敲门,说是敲还不如说是砸,咣咣的砸门,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站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张口一嘴吴侬软语,语言不通,但是能听懂大致意思,还没营业,请客人傍晚再来。
“我来找人。”刘彦直推开这名guī公就往里闯。
guī公急忙返身阻拦,书寓的先生们昼伏夜出,这会儿都在睡觉,惊扰了她们可就不好了。
刘彦直单手将guī公举了起来,吓得他手舞足蹈,高声叫喊,二楼的窗户推开了,露出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吵死特勒,侬撒拧?”
周嘉睿仰头拱手,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腔:“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五品章京周嘉睿,西桑,冒昧了。”
“西桑”是吴语先生的发音,那瓜子脸听他南腔北调,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真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
guī公也是个有眼力价的,见先生笑了,便知道这几位是贵客,立即变了嘴脸,客客气气迎他们进去奉茶。
书寓的客厅不大,古色古香,琴棋书画俱全,一水的紫檀木家具,明代的宣德炉里焚的是龙涎香,墙上挂着的古画也大有来头,是石涛的真迹,总之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是价值不菲,恰到好处。
刘彦直急不可耐的想上楼,周嘉睿劝他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这儿又不是龙潭虎xué,大家都是斯文人,别急嘛。”
一盏茶的功夫,那位瓜子脸女子聘聘婷婷下楼来了,满头的珠翠,浑身的绫罗,走起路来仪态万方,周嘉睿眼睛都直了,刘彦直却心不在蔫,坐立不安。
一番简单的寒暄,先生是苏州人,名沈小红,会说苏州话和北京官话,在四马路开书寓有两年辰光,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豪绅富商,文坛雅士,穿洋装的新派人士还是头一回接待。
“这位是我兄弟刘彦直,太后亲封的正六品蓝翎侍卫,我们想找一个叫林素的人,可在先生这里?”周嘉睿问道。
“哦,这位小哥就是素素口中的赵子龙了。”沈小红美目顾盼,瞄了刘彦直一眼,“人是在我这里,不过已经签了卖身契了。”
“多少钱,我给。”刘彦直道。
“给钱还不行,我出三个对子,你能对得上来,才让你上楼。”沈小红吃吃笑道,拿起一个jīng致的水烟壶,点火抽烟。
刘彦直一个粗人,哪里会吟诗作对,从怀里掏出柯尔特左轮枪拍在茶几上:“我不会对对子,它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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