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了闭眼,崖底有人在召唤我,我断然地跨过栏杆往下走。
没走几步,邵驹从后面飞快地追上我,拽过我的手臂一拉,怒问:“你下去gān吗?”
我听见她在叫我,她在跟我说话,她低声呢喃,我必须集中全部心力,才能听见她那无法用语言传递的信息。
我努力掰开邵驹的手。邵驹愣住了,他呆了几秒钟,然后抢先跨行几步赶到我前面,回头恶声恶气地对我说:“跟着,照我的脚步走!听见没?不听话摔死了活该!”
我跟着他往下走,有点儿难,可没关系。接近底部是一片河滩,邵驹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目光罕见地有些怜悯。
我知道就是这里了,石块上有擦不去的黑色痕迹,据说当时车子先撞到这儿,然后停下来,很快就油箱漏油,发动机着火,继而爆炸。
那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不会有求救无门的恐慌和痛苦,可我也知道,一声巨响之后,她成为一具焦炭,幸亏她在医院留下了牙医记录,否则人们不能断定死者是不是她。
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女人存在过、活动过,在这个我们共同呼吸生存的时空?谁还记得有个女人跟我们一样会走会跳,她曾经笑靥如花,曾经动人心魄?
“那什么,节哀顺变啊。”邵驹忽然说。
我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了眼泪。我用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gān,邵驹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递过来一条叠成四方形的手帕。
“拿着,gān净的。”他不自然地说。
我点头,接过去擦眼睛,然后久久地凝视那块石头。
他在我身边有些生硬地说:“别太难过,啊,你过世的亲人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我没理会他,他继续艰难地说:“我是说真的,就拿我自己说吧,我妈过世那会儿,我也是难过得睡不着,天天想着要是我不去当兵,老实守在她身边就没事了,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觉得往后日子没法过。你猜后来怎么着?”
我转头看他,邵驹眼神悠远,慢慢地说:“后来我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我妈给我打了件毛背心。那时她已经生病了,可还是每天打几针这样弄完它。那毛背心的样式可真土啊,可厚实暖和,一点儿不含糊。我看到那件毛背心就不难受了,我跟自己说,我妈临去都惦记着我别冷到,她怎么舍得我难过呢?”他冲我淡淡一笑,说,“你姐也是,你不是说了你们姐妹俩感qíng很好吗?她肯定舍不得你难过的。”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的,她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分享过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弥足珍贵的美好事物,她向来善良体贴,她确实舍不得。
但在这样的姊妹qíng面前,我悔恨莫及,我想如果重来一次该有多好,我一定争分夺秒、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五、目击者
我们临近中午才到目的地,找到那个目击者的家中时,他正在院子里吃饭。
目击者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名叫huáng英豪。他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过早添加了皱纹,眼神混浊。邵驹一进门,他便现出敌意,没等邵驹把话说完,这个男人便站起来把我们往外推搡,嚷嚷着“问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邵驹一出手将他反手扭住,huáng英豪立即蔫儿了,打量他的眼神戒备而畏惧,而看向我时却目光闪烁,不敢直接和我目光接触。
“坐下,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邵驹反客为主,推他坐在院子当中,自己搬过来两把椅子,一把给我,一把自己坐。他问,“huáng英豪,去年你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还记得吧?你跟人说,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
huáng英豪迟疑了下,回答说:“记得。”
邵驹指着我说:“看见没,这就是那女人的妹妹,我现在当着她的面再问你,你怎么就觉得那女人是自杀的呢?”
“我……我看到她拐弯后直直冲下崖,中间没打盘。”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说。
“你还说你看清了那个女人,你说她笑得很瘆人,是不?”
他转过眼珠,点头说:“是我说的。”
“你当时去gān活?几点?”
“大概早上六点。”
“你们家的地在公路南边?”
“是啊。”
邵驹冷笑了一下说:“你从北往南走,那车是从南往北走,当时它的车速在每小时130公里以上,那天早上还起雾,能见度不超过五米,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你居然能看清车里坐着什么人,你难道是火眼金睛?”
“我……我记不清了。”huáng英豪开始结结巴巴地说,“可我看到它撞了栏杆翻下山崖,这个没错。”
“是没错,是人都猜得出来。”邵驹盯着他冷冷地说,“可你凭什么说人家自杀?”
“我……我就是这么觉得,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怎么啦,这不犯法吧?”他的口气硬起来,开始耍赖。
“如果你事后账户里没有不明不白地多了十万块,这事就不犯法。”
我心里一紧,忙转头看向邵驹,邵驹冲我点点头,继续说:“这个女人如果是被人谋杀,你这就是帮忙掩盖罪行,也是要判刑的,你懂不懂?”
huáng英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只是一时贪心拿了点儿钱,我可没想帮谁,我什么也没gān。”
“说实话吧。”邵驹淡淡地问,“你压根儿就没看到过那辆车怎么出事的,对吧?”
huáng英豪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点点头。
“有人给你钱,让你出来做这个目击证人?”
huáng英豪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可我记得,我们谈的时候,他中途接了个电话,叫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沈秀娥。
我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一阵尖锐的痛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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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记本
从所谓的目击者家中返城后不到两天,邵驹又给我留言,声称他找到了当初姐姐出事时开的那辆车的残骸。
“可惜损坏严重,而且时隔一年,丢在垃圾场一年,能找到的有用东西几乎没有。”他说。
我在目前居住的地方接待了他,老城区租住的小公寓,房子很旧,墙壁上渗透着积年的水痕,蜿蜒宛若墙壁自身的肌理。我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安静地等他的下文。
“但我还是找到这个,顶着臭烘烘的味道和垃圾把它翻出来可不容易。”他递过来一个小透明塑料袋,里面有一枚烧黑了的胸针,但却能看出雏jú的形状。
我心里一震,伸出手时微微颤抖。
“这应该是死者的遗物,她看来很喜欢雏jú啊。”邵驹若无其事地说。
我深呼吸了几下,接过去,无声地说谢谢。
“你这里不错。”他四下打量,“挺gān净的。”
他指的是擦拭得发亮的地板和木制家具,我勉qiáng笑了一下。
“把时间用在做家务上是个好习惯。”他微微一笑,随后站起来,凑到我的客厅墙壁上,指着上面的一幅油画,饶有兴致地问,“你画的?”
那是一幅很简单的风景画,一望无际的糙地,远处有蓝天,近景处有大簇盛开的huáng色雏jú。
我条件反she般站起,跳起来想挡到他跟前,一迈开步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又收回了脚。
邵驹仿佛没看到我的动作,自顾自笑了笑说:“画得蛮好,你也喜欢雏jú?你们姐妹连喜欢的花都一样。”
我咽下一口唾沫,默默看他,随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还找到别的东西了吗?
“没有。”邵驹把视线从油画那转到我脸上,摇头说,“我说过,车子残骸原本就受损严重,就算有什么,爆炸那一下也很容易毁了。如果我是科学家,有实验室化验样本倒还有可能找着线索,可现在没那么好的事。”
我有些黯然。
邵驹话锋一转,问:“听说你姐姐去世前留下一本日记?”
我点头。
“上面留了类似遗书这样的东西,所以周荣斌会对外宣称,你姐姐因抑郁症而自杀?”
我再度点头。
“可在你姐姐生前工作的医院,所有认识她的同事都记得她是一架非常qiáng悍的‘工作机器’,上手术台做手术五六个小时是常事,她出事之前一星期还主刀了三台高难度心脏手术。这样的工作qiáng度,抑郁症患者能扛得住吗?”
我眼睛一亮,在纸上迅速写:“她不可能有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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