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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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他说:“人很脆弱,连睡觉也会伤害自己。”又叮嘱:“小心!记住了。”

  目送佟亮与那个女同学,手牵着手,继续登长城。不到几步,他又飞跑上去。

  那个晚上她睡觉时,特别小心。她记得不要伤害自己。

  三天后,她在王府井新华书店遇上他。

  ——是他先唤住她的。

  “你还在?”

  又问:“还痛不痛?”他道:“要不要来我家让我爸做?”

  ——是他邀约她的。

  佟亮住崇文区,离她建国门的酒店不远。他用自行车载着她。车蹬得飞快。她留意到念外文系的他买了好些电脑书。

  她问:“你的电邮?我们jiāo换吧。”

  佟爸爸和佟妈妈很热qíng地包饺子招待她。佟妈妈说:“现在放暑假。把女朋友也叫来,你们一块玩儿去。”不忘道:“大家练习英语。”

  佟亮说:“嘉嘉抽签抽中了出席克林顿演讲会,现在宿舍里晕淘淘呢。每个系只有十个名额。”

  飞飞道:“你没见着克林顿吗?”

  “他送北大五百册图书,在捐赠仪式大会上我们见着,我爬树上去了。”

  他朝她眨眨眼:“我没嘉嘉虚荣。对男人也没兴趣。”

  ——是他要当向导的。

  他带她到雀鸟市场看斗蟋蟀,坐三轮车在迂回曲折的胡同左穿右cha。——如果参加恭王府附近的三轮车“胡同游”就贵多了,还要付导游的费用呢。还去了梅兰芳纪念馆。

  他又带她去古店林立的大栅栏,那儿有同仁堂,瑞蚨祥,内联升,亨得利……又去三里屯使馆区的酒吧,遇上他的同学。还去了东华门夜市。

  每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拥有风味小吃的夜市食街。

  在东华门一带,huáng昏之后,各类小吃的摊档都一字排开。飞飞目不暇接:油茶,八宝紫米粥,刀削面,炸糕,豆腐脑,烧饼,豌豆huáng,小窝头,杏仁茶,灌肠,馄饨,奶酪,蝗虫,小龙虾……他关心地:“天气热,卫生条件不大好,逛逛就是。”

  “不,”她说:“既来了,总得尝一尝,要不白来一趟多不值。”

  她吃了一碗芝麻酱凉面。还有山楂糕。还喝了酸奶。

  过一天,他们到新疆街,大开眼界。这儿有烤羊ròu串,葱爆羊ròu,羊ròu泡饃,羊ròu馅饼和羊肠。——羊肠又细又长又弯曲,“羊肠小径”果然形象。新疆街尽多回族,一手拎个大大的硬饼吃。

  她笑:“新疆PIZZA !”

  用力扮不开。非要用蛮力,她不忿。

  “这是‘馕’饼。”他指正:“半发酵,所以又厚又硬。”她才又见识了。

  最后到“老舍茶馆”看表演,有歌唱,乐器,杂技,和卸灯大鼓。茶馆收费比较贵。飞飞体谅地挑了几项消费抢着付费。佟亮自嘲:“弱国无外jiāo。”

  飞飞笑:“不要拐个弯儿笑我身体差。”

  已经一星期了。太开心了。

  那个晚上,她请他到酒店的卡拉OK。MTV画面上有首歌,他唱:“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qíng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

  她试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就这样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剧qíng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 ”

  她问:“这歌的名字是什么?太凄厉了。”

  他问:“你男朋友也在念书吗?”

  “不,”飞飞答:“他比我高两班。现在工作了,当一个电影美术指导的助手。好忙!”

  她问:“你的女朋友老呆在宿舍吗?她怎没来看你?”

  “男朋友为什么不陪你来北京玩?”

  “哦——”她笑:“那是因为,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你。”

  佟亮把脸转向电视上。他说:“那是那英的《征服》。”

  “什么?”飞飞一时之间不知他说的,就是歌名。而她也不知那英是谁。唱到凌晨三点,她忽然觉得很惆怅。她明天要走了。——也许可以再延三天,五天,但她还是要回香港去的。他不会不明白。

  他把她扯进怀中,吻上她的唇。不用搜索,一击既中,好象已经来不及了。

  她站起来。

  “……你送我回房间去吧——”

  他看着她。有三十秒,或是三十分钟?他几乎想站起来了。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佟亮没有让她看出他的挣扎。他生生的把心中一头蠢动的小鹿坐死了。

  他平静地说:“再唱一阵,天懞懞亮时,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现在不成吗?”

  “不,”他微笑,“坐下来吧。你要信任我,现在到大街上去公安会抓的。”

  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泛着一曾淡紫色的光。

  她很少在清晨五六时抬头看天空。香港的天空也很少那么美丽。

  淡紫渐渐变了,红色悄悄地滲进去,成了紫红。

  “来!我们跑跑步,清醒清醒!”

  他跑得快,很冲。她跟不上。

  佟亮回过头来,站定,等她。

  他牵着她的手,二人默默地,什么话也没说过。由建国门外大街,到建国门内大街,到长安街…… 仿佛走了很久,有十小时,或十年,那么久。

  佟亮领着飞飞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虽然是夏天,但清风习习的chuī。

  他和她并肩站在人群中,庄严地望着红旗升空。太阳出来时,刺目。她眼睛受不了,有点泫然。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

  “在香港看过升旗吗?”

  “NEVER!”

  她再说一遍:“NEVER!”

  飞飞,终于,回到,香港,了。

  这天,她在铜锣湾。

  华润国货。

  近日chuī东北风,由中国漂浮而来的气体,与香港的气体,浑浊一片。路边设置的空气质素监测站记录,污染水平是135,138,150。

  她觉得灰濛濛,心中有点痛,中毒深了,快要窒息了。为什么不是东京,温哥华,新加坡,悉尼,澳门,纽约定……?

  为什么是北京?她要去不难。但他来不了。也不要来。

  她走到成药柜台。

  “我要一瓶‘北京’牛huáng解毒片。”

  用开水送了一颗牛huáng解毒片进嘴里。这药丸有点她习惯了的苦味,是牛huáng抑或是huáng连?圆圆扁扁象北大学生衬衣上的一颗钮扣,颜色鲜亮。

  电脑上仍然没有佟亮的E-MAIL。

  那天清晨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完升旗,他把她亲手送走。

  在首都机场上有“此生不再见面”的洒脱。

  她的眼泪坚持在飞机起飞后七分钟,终于才淌下来。

  而思念马上开始。

  她给他电邮,故意很“朋友式”。先说了香港近日的空气污染指数,和做了滋润的冰糖川贝炖雪梨吃。

  佟亮回电邮:“嘉嘉快将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试了,常qiáng迫我当欣赏者。她喜欢莫扎特和巴哈。又迷上了在太庙演出的歌剧《图兰朵》。用尽了积蓄……”他没有提那英的《征服》。

  飞飞不甘示弱:“男友在赶贺岁片,美术指导要求又高,所以得了胃病……”她没有提自己中了的“毒”。

  佟亮又告诉她:“妈妈已下岗了。九月以后,她当上了崇文区的‘妈妈接送队’成员之一。分别负责接送两所小学三四十名小孩,减轻双职工父母的负担。接送费是每名每月一百多块。——为了我的电脑,和步段推陈出新的配件。妈妈总是有求必应。我是她一孩家庭的唯一愿望。包袱好重啊!”

  念平面设计的飞飞回电邮时,附了她的功课。她画了好些北京四合院的cha图。在枣树下,一张供人乘凉的藤椅,椅脚下有柄葵扇。藤椅是空座。象一个等人的怀抱。她把树和扇都画得想动。她的心动。

  念外文系的佟亮。在电邮上把一段《易经》翻译成英文,是“礼尚往来”的功课。北大学生念英文下的是死劲,苦功。“易经”原文是这样的:“……震为雷,坎为水。水气上升则为云,下降为雨,震上坎下,为云雷之象,在一个‘动’字。久旱,农作物将枯萎,密云不雨,仍不能解除灾象。必籍雷电轰击,冲动云层,降下豪雨,势如江河倾注,充满天地之间,不容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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