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又说:“手机没电,你收线吧。”
玲玲早就听说婷婷已勾到阿健,连哀伤也不想同她分享。
被大被同眠谈心事的好友出卖,玲玲觉得不顺心,马上就去打了个耳dòng。
打完之后,内心苦楚减轻了,以另一种痛来掩盖原来的痛。
自nüè果然见效。
这是她的第十八个dòng。出来时雨越下越大,她像吃了一顿饱饭,相当满足,身体也不冷。
第一个耳dòng是十三岁那年打的。
之前某一个冬天晚上,爸爸妈妈和八岁的玲玲在家中打边炉,满桌是鱼蛋、墨鱼丸、鱿鱼、鱼皮饺、牛ròu片、大白菜、生菜……爸爸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佬“chuījī”,他放下碗筷出去劈友。
自此没有回来。
满桌火锅料放入冰柜,母女二人饿了煮即食面。用来做浇头,吃了一个星期也未吃完。
妈妈才二十五岁,娘家不满,夫家无人,她还很成熟世故地开脱:
“江湖人,就要死在江湖。”
似通非通。
妈妈只好出来谋生,在谢斐道做脚底按摩——三教九流的男人多半不会只做脚底按摩,目的是“出火”。在她双手变形之前,跟了一个做装修的男朋友大华。
母女住到大华土瓜湾的家,玲玲十三岁,月经来了几回,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华听说玲玲上体育课时发烧头痛,请假回家休息。他回来拿工具箱,一瞧,妈妈去做头发了,家中无人,便qiángjian了玲玲。事后给她二百元利市。还说:“养了你几年都要有多少着数。”
玲玲告诉妈妈,她的反应是:
“你病了,发噩梦吧,快忘记这件事。”
大华晚上买了一只烧鹅加餐,妈妈胃口不错,吃得很多,最后连骨带汁都啃得一gān二净。大华手也不洗,一身油腻,把妈妈扯到chuáng上——玲玲就是在这chuáng上被夺去童贞。
月经不肯来了。
“大姨妈刚来不久,不准的。”妈妈避而不谈。
后来三个月经期不至。
妈妈把玲玲带到旺角,孩子打掉了。玲玲子宫发育未全,刮宫,流血,卫生巾不管用,得用成人纸尿片。
一个星期后复课,全校师生都知道她的“丑事”。觉得没脸面对阿健:“像残花败柳。”她就是这样向唯一姐妹婷婷倾诉的。
那天下课后,玲玲去打了第一个耳dòng。刺针仪器像个钳子,一夹,皮肤穿了个dòng,第一次很痛,还发炎、含脓,日夜用个金属环穿着,以免埋口。红肿四日才散。
奇怪,打完耳dòng,痛快得很。几乎有点高cháo。
妈妈把玲玲送到外婆那儿,每月给她一点钱,自顾自与大华双宿双栖,不要女儿碍手碍脚。
外婆管不了孙女——她连女儿也没办法,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反叛少女?玲玲搬家的行李只有两个小箱子,加一个背囊书包,开始寄人篱下。
那年,她十四,妈妈三十一,原来外婆不算老,才四十八。外婆也有个开打冷小店的cháo州佬的男朋友。
玲玲开始防范她的哎吔“外公”。
她不爱回家——处处都不是“家”。为消磨时间,储好钱,有空便打个耳dòng来happy一下,抖擞jīng神又漂亮。
她知道阿健下课后会到机铺打机,这是她的“初恋”,虽然只是暗恋,还带点永不说破的卑怯,她也常在机铺流连,偷看他。
在那儿认识了黑仔,道大家乐吃过一次什锦海鲜锅,又饱又暖,她成了黑仔的女朋友。多好,有落脚处了。有时便住到他家。左右耳各打一个dòng来纪念她的归宿。
但十八岁的黑仔生xing风流。
一回玲玲发现他抽屉里有糙莓荧光避孕套,不是自己爱用的那款,知道他另结新欢。二人大吵。黑仔道:
“我不爱你了!jojo多型,穿了rǔ环,玩得好high!”
“那我就去死!”
“你死吧,你想死就跳下去!”
玲玲闻言二话不说,自十三楼推窗一跃……
想跳楼,就跳楼。
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简单又慡快。
还在不爱她,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谁可以爱。玲玲只觉得人生没有希望。
她跳至十楼,几根衣裳竹被压断了,又撞歪了五楼的花架,整个人下坠压穿一楼的檐篷。全身浴血伏在房间窗外呻吟。
“好痛呀,救命呀!”
一楼户主听到隆然巨响,出来一看。吓?整幅檐篷被压毁。一塌糊涂,他十分生气。
“你跳楼,心甘命抵,救什么命?把檐篷压成这样,我要花几千银去整,搞成这样,累街坊,这回你不死我死了……”
絮絮叨叨骂了二十分钟。警察来了还未收口。
玲玲出院,已经是一个月后了。窝囊地回到受尽白眼的外婆家。
学校虽是band5,容不下她了,这回打了十七个耳dòng的女生,自己识做吧。索xing出来打工。找了一份派单的工,天天在铜锣湾最热闹的行人专用区,想熙来攘往的shopping的人,递上一份份传单,一包包纸巾——连“自由行”的大陆妹,都比她幸福。
但玲玲奋勇不甘后人,两只耳朵就像用金属环绲边间格一样,密密麻麻,还叮当作响,她的表qíng很得意,带“傲视同侪”的笑靥,这是身份象征。
大刀上的钢圈?厚厚一本活页簿?金属环一天一天地累积。特效药吃多了会伤身,楼跳多了也挨不住。
但耳dòng打了一个又一个,却不痛。
这天她被炒鱿鱼。
公司说派了卧底在附近监察,见她偷偷把一叠传单扔进垃圾箱中——想不到打份散工也遇上“无间道”。
玲玲未过试用期,失职,连粮也没得出。
她愤而一脚把垃圾桶踢翻。
正想继续施bào,有个外形俊朗的金毛仔拉住她:
“快跑,有差佬!”
他俩逃之夭夭,哈哈大笑。
金毛仔阿伟道:
“垃圾虫罚一千五,你没看电视吗?你阿sir没提醒你吗?”
玲玲变得木然:
“我没看电视,我没有阿sir,我没有爸爸妈妈。”
她补充:“我连家也没有。”
阿伟请她到美心:
“整一个鲍螺片醉jī肥牛锅。”
玲玲笑:
“我要当归杞子汤底——至多一阵陪你。”她终于吃到了温暖牌火锅了。
“好。”阿伟说,“上我处,有《功夫》看。”
“吓?《功夫》都有?好劲!新戏吧?”
“总之有啦。”阿伟殷勤地帮她涮ròu舀汤,得意,“四仔五仔都有。”
阿伟在深水做毒品拆家。玲玲跟了他,间中得帮他做带家,没有酬劳,至多有二百元车马费。但阿伟的家就是她“家”。
这天清晨七点半,她第三次带毒,身怀一百五十粒蓝jīng灵往旺角一家商场的猫公仔玩具店jiāo货,被一早接获线报,目标在阿伟身上的CID截查,当场拘捕。
警方相信玲玲只是被哄骗的无知未成年少女。
但玲玲却坚决揽罪上身,极力维护。向搜身的女警道: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出得来行,当然要讲雷!”
警员摇头叹息,rǔ臭未gān,扮得义薄云天,连口齿也不清,不求甚解。
一个阿sir问她:
“妹妹,什么是‘雷’?”
“‘雷’是义气!”
“我们上你‘家’搜查,姑爷仔已走了,他知道你揽上身那么多qíng吗?”
“我不后悔!”玲玲一脸凛然,“我为他死也肯!”
阿sir笑到奶茶也喷出来。
师姐带她去办手续。一边怒责:“父母亲人死光了?失忆?你自己美资格保自己……”
——忽然她见到一个人。
是阿健。他垂头丧气。
擦身而过,竟认不出当年的同学。对他暗恋得心痛的玲玲。
梦中qíng人阿健,那个足球队长,原来并非在怒海中被巨làng吞噬葬身异乡,让全校倾慕的女生心碎,那么悲痛làng漫。
阿健乘机借势逃学,失踪流làng揾真银,在街头卖翻版CD。CID逮着他,大人跟前,活像一只待宰的甩毛小jī。
历尽沧桑的玲玲,想不到她的chūn梦破灭了,还那样滑稽。按捺不住,冲上去,噼啪!打了阿健两记耳光。所有人莫名其妙。
空袋中没有钱,她却如毒瘾发作般,非发泄一下郁闷不可,又去打个耳dòng吧,天下之大,这是她唯一好去处。要求赊账。
师父阿ken见是熟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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