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白想了想,轻轻摇头道:“我不要。这东西我看见少夫人戴过,说是做珠花什么的。这是女人用的,给碧烟姑娘吧。”
罗靖笑道:“你倒大方。这有上百颗呢,碧烟再长两个头,也戴不过来。何况皇后还赏了些珠花金钗,这些你留着吧。说起来,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也立不成这大功。我也该好好谢你才是。说吧,你想要什么?”
沈墨白低下了头,半晌才道:“我不用你谢。”
罗靖搂着他,觉得他身上有种淡淡的清新之气,虽不是香气,闻起来却更舒服,不禁又将他搂得紧了些,道:“这次你立了大功,怎么不谢?到底想要什么?你说。”
沈墨白抬起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轻声道:“我要什么都行?”
罗靖看他黑水晶般的瞳子里倒映出两个小小的自己,一时有几分痴了,应声道:“你说就是。”
沈墨白看他目光专注,神qíng郑重,一时心中翻腾,不假思索道:“你不要成亲,好么?”
罗靖一怔,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你说什么?”
沈墨白也有些愕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说出这句话来,但看罗靖面色yīn沉,心中忽然不悦,淡淡道:“不是将军说的么——我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罗靖断然道:“这个不成。”平了平声音,又和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愿,你是知道的。何况又是大帅做的媒,那是无论如何废不得的。”
沈墨白没有说话。他是被自己吓住了。方才罗靖断然拒绝的一刹那,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气——早知道要娶妻成亲,他为什么硬要把自己拉在身边直到今日这般qíng景?然而他立刻就被自己的怒气骇住了——山中二十年,他日日随师傅诵经,戒qíng戒yù,戒嗔戒执,不说心如止水,却也是从未发过怒。实际上,喜怒哀乐爱恶yù惧诸般qíng绪于他,都是淡薄得很。然而自与罗靖相识,他先是知道了何为畏,又在chuáng第之间知道了何为yù。闻听罗靖要成亲,他才知道了何为哀,此时此刻,他又知道了何为怒——原来短短半年之间,他已将师傅二十年的教诲全部毁去了么?
罗靖看沈墨白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神qíng又似凄惶又似茫然,心里不由软了,摸摸他的手又是冰凉的,便握进自己手中暖着,柔声道:“再换个别的,只要我做得到,一定都答应你。”
沈墨白把目光转回他脸上,片刻,低下了头,慢慢道:“那,将军派人送我回常州吧。”
罗靖蓦然变色:“什么!”
沈墨白望着自己脚尖:“送我回常州。”师傅说过不许他下山,他不该违背的。红尘万相,太过撩人心绪,或者只有回到山中,才能戒绝诸般诱惑,重归安宁。
罗靖脸色铁青,沉声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沈墨白第一次出走,他尚能咬牙对自己说由他去吧,然而看见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雪中,他突然觉得心里似乎被挖空了一块。现下沈墨白当面提出要走,他惊觉自己竟然无法接受。
沈墨白抬头看着他,神qíng竟然十分坚定:“当初是将军qiáng行将我带离常州,我为何不能回去?”
罗靖冷笑道:“莫忘了,我已放你走过一次,是你自己回来的!”
沈墨白眼神微微有些黯然:“那次,我是回不了常州的。”
罗靖冷冷道:“你觉得现下就能回去了?”
沈墨白从桌上拈起一粒珍珠,凝视着道:“将军方才说,这东西一颗就抵平常人家一月之费。这些都是我的,回常州,该是足够了。”
罗靖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伸手一扫,珍珠滚落一地,怒声道:“我说了,不准你走!”
沈墨白把目光又移回他脸上:“那将军想让我留下做什么?”他只是不通世事,却不是呆傻,这会儿争论起来,罗靖竟然不是他对手,气急败坏之下扭头走到门口,高声道:“碧泉,碧泉!”
碧泉其实一直在附近徘徊,闻声连忙过来。罗靖沉声道:“取锁来,把屋门锁上!每天三餐由你送来,不得怠慢。若是人走了,我拿你是问!”
碧泉应了一声,转身去取锁。沈墨白难以置信地瞪着罗靖:“将军这是做什么?不觉太过荒谬么?”罗靖从前也关过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现下会故伎重施!从前关他还算事出有因,现在又算是什么?
罗靖沉着脸不答。沈墨白稍稍提高了声音:“将军!”
罗靖猛然回头瞪着他,咬牙一字字道:“你既已自己回来,就休想再离开!”
沈墨白也瞪着他:“我不是将军的家奴!”
碧泉拿着锁奔回来,罗靖亲自拿过来将屋门锁住,在门外冷冷道:“我没当你是我的家奴,但你若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将钥匙收进怀中,气冲冲转头便走。碧泉看一眼房门,跟着也去了。
沈墨白耳听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一时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伫立良久,他慢慢弯下腰去,将地上珍珠一粒粒拾起。珍珠有百颗之多,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却极有耐心地逐颗拾起,放入原本的锦囊之中,又将锦囊摆在桌上。做完了这些,天色已经要黑了。院子里传来碧泉的脚步声,片刻之后,窗上的几根窗棂被折断,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dòng。碧泉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样取出,从窗dòng里塞进来。沈墨白走过去,见是四菜一汤:白斩jī、红烧鱼、萝卜丝、炸豆腐、雪菜汤,外加一碗上好白米饭,热腾腾的冒着气。他将两个素菜和汤接了过来,道:“这两个菜,麻烦拿回去吧。”
碧泉皱眉道:“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菜都是沈墨白平日里喜欢吃的,罗靖特地吩咐做来给他。
沈墨白将素菜和饭摆到桌上,淡淡道:“从今往后,不必再送荤菜给我。”
碧泉更觉不对:“先生总要说个因由。”
沈墨白凝视着桌上的菜,缓缓道:“从今而后,我要修行,茹素断荤,是修行之人首要。请转告将军,如若方便,为我送几本佛经来即可。”
第24章 言和
时近新年,街上热闹了许多,尤其是那些摊贩,摆出许多花pào灯笼,红通通到处都是,看起来好不喜庆。各家都在准备着过年,采买年货,更换桃符,不少人家都用红漆重油了大门,新鲜醒目。时常再有几声爆竹响,更增热闹。
相比之下,新任城卫将军府便冷清得多。尽管府里添了几个下人,宫里又格外赏了丰厚的年礼,门口桃符灯笼也重新换过,外面看起来倒也是个过年的样子,然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都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惹着了府里的主子,哪里还有点辞旧迎新的喜庆呢?
天色向晚,罗靖从城卫营里出来,顺着街道慢慢往回走。城卫营离他的宅院很远,他却不愿骑马。这些日子,他也知道自己只要一进家门,整个院子都是黑云压顶,就连碧烟碧泉都是噤若寒蝉,教他更不愿回去。街道上十分热闹,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声音,让他又想起与那个人同游的一夜,不自觉地走到摊子前面,等他明白过来,几份点心已经包好揣在他怀里了。点心都是素的:云片糕、枣泥苏、炸圆子——自从那天起,那个人果然断了荤,在小小的屋子里诵起经来。他去看过,但只看见一个侧影,安静地坐着,只有嘴唇微微开合,专心致志,连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
想起这些,罗靖心中更加烦躁,瞥见旁边一个小酒馆,抬脚便走了进去。小二看他衣着,知道是有钱客人,连忙笑脸相迎,摆上酒菜。罗靖对菜倒没什么胃口,只倒了酒喝了起来。军中不许饮酒,他从前的副将饷银也不甚高,还要养着碧烟,虽不是捉襟见肘,却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喝几杯,故而他酒量不大,这般的酒入愁肠,格外易醉,喝了半坛,已觉头目昏沉,脚下轻飘。好在他尚能自控,勉qiáng结了酒钱,踉跄着走了回来。
天色已经尽黑,大门虚掩着,显是碧烟碧泉还在等门。罗靖远远看见,忽然心里一阵烦躁,鬼使神差般竟转了后门。后门关着,他便攀墙而入,落地蹑手蹑脚,倒不像是自家的宅子,反像是做贼一般了。
这宅子里虽然如今多了几个下人,仍然有大半屋子是空的,此时下人都已歇息,更是黑dòngdòng一片,只有一处窗子隐隐透着亮。罗靖方才翻墙太猛,又被夜风一chuī,酒意上头,醉得歪歪倒倒昏昏沉沉,脚下却仿佛自有意识一般,径直就奔了这亮处而去。
屋中一灯如豆,传出轻轻的语声,听在罗靖耳中完全不知念了些什么,只觉声音悦耳,qíng不自禁就伸手去推门,却推在一把大锁上。罗靖眯着眼睛看了看,随手一扭,竟生生将锁钮拽了下来,推门便闯了进去。门发出一声大响,惊得屋里的人从桌前跳了起来,惊讶地看着他。罗靖醉眼朦胧地看见那两瓣红润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心里轰地一热,一把抱住了,就对着亲了下去。初触是微微的凉,贴住了又觉得渐渐透出温热来,罗靖不假思索地将手cha进那滑顺的长发里,把那两瓣唇向自己按得再紧些,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缠住那热乎乎的小舌头,直到自己都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改用手指轻轻摩挲。烛光微微摇曳,映着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晶莹剔透,让人恨不得挖出来捧在手心里。罗靖着迷地看着,手指滑上去轻轻拨弄那浓密的睫毛,喃喃道:“小妖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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