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白茫然地看着他,喃喃道:“你说,再跑,就打断我的腿。”
罗靖冷笑一声,将他往地上一推,目光四下里搜索:“你当我真不敢打断你的腿是不是?”
这块糙地十分平整,并没什么大块的石头。罗靖四下里看了一圈,突然回身把马鞍子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生皮的马鞍,镶着银饰,有四五斤重。沈墨白闭上了眼睛——以罗靖的手劲,这东西砸下来,他有十条腿也砸断了。
风声一响,沈墨白缩紧了身子,耳中听到闷响,却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片刻,他疑惑地张开眼睛,发现马鞍砸在身边的地面上,四分五裂,罗靖正用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沈墨白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抱住罗靖的腿:“我,我不是要害孩子,真的——”
罗靖死死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在后门弄了什么?”
沈墨白仰头看着他,泪流满面:“我只是想帮左穆救人,我用的是青蚨,只是救人的——”他想解释,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着了急反而一个字说不出来,只有用眼睛紧紧盯着罗靖,唯恐他会露出怀疑的神qíng。
罗靖也紧紧盯着沈墨白的眼睛。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尽管眼圈红肿,但泪水浸泡着的眸子温润晶莹,水晶琉璃也没有这么gān净漂亮。他慢慢弯下腰,双手抓住了沈墨白肩头:“真的?”
沈墨白恐惧地点头,紧紧盯着他的嘴唇,生怕他会说不信。然而这两个字始终没有说出来,罗靖紧握着他肩头的手慢慢松了开来:“那你跑什么?”
沈墨白声音嘶哑:“我,我怕最后会害了你……”
罗靖沉默了。沈墨白仰头看着他,渐渐觉得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慢慢往后倾倒,但他感觉到腰间横过一条结实的手臂,冰凉的身体被带着体温的布料包裹起来,随后双脚离了地面。他勉qiáng睁开眼睛,看见罗靖的脸近在咫尺,便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之间,他听到罗靖在耳边轻声说:“你要是再敢离开,我就杀了你。”
第29章 喜脉
“爷还在东院?”丁惠烦躁地摇着纨扇。已经是初秋了,凉意却还没有来,天气仍是热得难受,似乎比夏天还热。
芳云小心地回答:“是。爷——刚才在厨房看着熬药来着,这会端了药又回东院了。”
丁惠用力地摇了两下扇子。药是熬给沈墨白的。那天罗靖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衣裳上洇透了血,随即就发起了高热。初时她以为是被罗靖打的,因为沈墨白脸上也有鞭痕。但随后罗靖亲自熬药喂水,才让她惊觉——比起碧烟,或者这个沈墨白,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碧烟这会怎么样了?”
“碧姨娘还是时好时坏,疯疯颠颠的,奴婢看,怕是好不了了。”
“爷这些日子,是在她屋里过夜,还是在姓沈的屋里?”
芳云嗫嚅着道:“奴婢也不是太清楚,东院里爷现在不让奴婢们进去。”
丁惠握紧了扇柄,掌心生疼。芳云嘀咕道:“奴婢真是不明白,碧姨娘肚子里那个好歹也是爷的骨血,怎么没了,爷也不见心疼?要是奴婢,还不把那姓沈的活活打死!”
丁惠沉默片刻,缓缓道:“碧侍卫在做什么?”
芳云想了想:“似乎都在碧姨娘屋里。”
丁惠垂头望着自己的手,半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今天晚上,看着爷睡下了,你请碧侍卫过来。”
芳云讶然:“请碧侍卫过来?晚上?”还要等爷睡下,难道不避嫌么?
丁惠冷冷一笑:“也不用太晚,爷就是不睡下,大约也不会知道。”
罗靖确实没有注意。这些日子他除了在营里,回来就是在东院。碧烟仍旧神智不清,安静的时候就满眼幸福地抚着小腹,闹起来就披头散发地号叫有鬼,满院子乱跑,碧泉不得不时刻守着她,唯恐她再伤了自己。罗靖不忍去看她。因为她见到罗靖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已经没有了。比起这种清醒的痛苦,罗靖倒宁愿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对于孩子,他也难过了一阵,但毕竟还没有生出来。没有见过,就没有那么深的感qíng,所以他的痛苦比起碧烟来也就轻得多。何况,沈墨白一直在病着,分了他大半的jīng力,让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念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或者,他也并不愿去多想,因为想起那孩子,也就会想到:无论如何,倘若不是沈墨白,这个孩子也不会丢掉……
沈墨白躺在chuáng上,脸色还是白得像纸。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仍是时时的高热。郎中来看了几次都不得要领,只能说是心病。病得久了,周身那润泽如玉的柔光消磨殆尽,像个纸人儿似的,gān巴巴的,闭着眼睛的时候满面病容,也就是个相貌平平。罗靖端详了他一会,坐到chuáng边:“吃药了。”
沈墨白慢慢张开眼睛。他瘦了。眼眶深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两颊有些凹了进去,半点血色也没有。可是那双眼眸仍然晶莹黑亮,长长的睫毛一抬起来,整个人就灵动了三分。罗靖把他扶起来,碗递到嘴边:“喝药。”
沈墨白张开嘴。药熬得时间久了,又有huáng连,苦得厉害,他却像是尝不出味道似的。喝完了,他舔舔唇边的药汁,轻声道:“左将军有消息吗?”
罗靖皱了皱眉:“没有。”沈墨白从回了罗府,就不停地问左穆的消息。但左穆确实没有再来,就连王尚书府上的“鬼”也不闹了。
沈墨白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头向旁边无力地垂下去。罗靖皱眉看着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再说,只是伸手过去把他放倒:“不舒服?那就再睡一会。”
沈墨白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了罗靖的。他细瘦的手腕露在衣袖外面,像是一折就会断。近来,他经常这样拉着罗靖的手放在眼前,也不知看些什么。不过他太虚弱,一会儿就没了力气,两只手就一起落在他胸口上。罗靖由他拉着,并不把手抽回来。手放在沈墨白胸膛上,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下的,并不像罗靖自己的那样有力,而是舒缓的,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看的是他掌心里的一道新伤。那是他把马鞍砸在地上时,被镶嵌的银饰划破的。伤口很小,但很深,结起的疤痕截断了一道掌纹,这在手相上——是无后的征兆。他天天看,然而那道伤痕始终没有褪去的意思。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就一天天愈来愈绝望。
罗靖不知道沈墨白的心事,只是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掌很凉。今年秋天很热,他却总是手足发凉,病中便更厉害。摸摸他身上的被子也还厚实,便去摸他额头:“又发热了?冷得厉害么?”
沈墨白摇摇头,仍然握着罗靖的手。良久,他慢慢松开,无力地指了指chuáng脚:“那些东西——”
罗靖走过去看看,拎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朱砂和笔砚:“这个?”
沈墨白看了一眼,闭上眼睛点点头:“扔了。”
罗靖微微一怔:“扔了?”这砚台是沈墨白的师傅给他的。质地不过是块细腻点的石头,刀工粗糙,但用了多年,表面已经摩挲得光滑如玉。沈墨白从乐山寺出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点东西,辗转了这些地方也没丢下,现在却突然让他拿去扔了,这转变实在太大。
沈墨白用手捂住脸:“扔了,扔得远远的。”以后,永远也不再动用任何法术!也许,他早就该这样做了。戒执戒执,可是他却执着于自己的命运,固执地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魔障,并不是动善念而必结恶果,结果……却是绝望的!难怪师傅拿给他看的永远只有佛经,难怪师傅要让他永远隐居在山中,不得涉入红尘,原来,他真的只是个魔障……
罗靖微微有些诧异,但没有再说什么。扔了也好,扔了,沈墨白与乐山寺就真的断了。
那年的秋天燥热得厉害,足足到了九月,才突然冷了下来。初冬时分,皇帝在猎苑又进行了一次围猎。冬猎称作“狩”,万物尽成无所顾忌,正是可以合围尽杀之时,皇帝有令,谁的猎物多,就重重有赏,猎物最多的那一个,赏双俸。圣旨一下,谁不踊跃?罗靖的城防两营经过一番整顿,面目一新,加以都是少年,马队一列,看上去个个英姿勃发,引得皇帝大为高兴。这一番she猎,风毛雨血,洒野蔽天。结末一一清点,竟是罗靖名列第一,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就赏了双俸,还亲赐一柄碧玉如意,如意柄上雕了莲蓬花样,据说是兆早生贵子。或者真是沾了天子的福气,没有多久,丁惠身体不适请了郎中,却诊出了喜脉——她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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