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这村中,有的是被吸走人气变成的僵尸,和僵尸变成的人。”吴钩老汉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道,“这般人和僵尸的转换只有一次,一旦从人变为僵尸,或是从僵尸变成人,就再也扭转不得了。你们俩个学生伢子昨夜看白师爷,古怪罢?他便是被吸走了许多人气的半僵,也是村子里唯一的智囊,因此我们须得将他好好护着,绝不能再让那些个僵尸触碰丝毫。还好它们不敢在僵尸王爷眼皮子底下太过猖狂,又大多是蠢笨之物,不然这村子早就yīn阳颠覆,长眠在huáng土地里了。”
我沉默着听了许久,问道:“那……僵尸王爷是甚么样的僵尸?”
“他么,因为是王爷,总得有和那些小卒不一样的地方。”吴钩老汉抬眼看了看窗外,语气里透着感慨,“千余年前的薛灵王不想走奈何桥,又舍不得他那些金银财宝,终是被自己的怨气bī成了不死骨。路过食人村的行者,若是误打误撞进了西山灵王府,僵尸王爷看着顺眼,便会赏给那人香灰做成的吃食,将那人变成与他同样的僵尸陪伴;若是看不顺眼,则会将那人生吞活剥……于是食人村祖祖辈辈都记着一个规矩,那就是千万不能去西山;即使因为猎食非要去西山不可,也绝不能抬头看雾中若隐若现的灵王府。僵尸王爷不主动害人,可也绝非善类,每逢满月都会领着成群的活僵夜游,逞足了主人威风……”
吴钩老汉还说了甚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与闷胀不断地涌向喉咙,我扑倒在灶前的柴糙堆里吐了起来。吴钩老汉停下话茬,仍是抽着他的旱烟,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了然。我吐够了便低头去看,柴糙堆边果然尽是灰褐色的糊状物,香灰混上胃液的腐臭气息也随之飘了出来。
“满月甚么的……只是每月十五六会有,应当不太难过罢?”我虚弱地抬起头问道。
吴钩老汉忽地笑了。笑得很是丑陋诡异。
“伢子,你来这里不过区区一夜,自然有许多食人村的稀奇之处不曾知晓。若你再待几日便会发现,我们这头顶的月,可是满满的从未缺过;半月、弦月,都没有。”他说着指向窗外,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一炷香的功夫前还是湛蓝的天,此时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一轮惨白的满月挂在梢头,洒在村子里的光芒稀薄而yīn冷。“我们这里白日短,黑夜长;因此村民为了防范僵尸,通常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吴钩老汉不理会我的怔愣,又道,“只有初一的时候,朔月不见影,才堪堪可以歇息。”
归巢的昏鸦鸣声渐歇,我擦着嘴角从柴糙堆上坐起,看着不远处的老汉静默了许久,问道:“僵尸夜游的时候,会吃人ròu、吸人气么?”
“会。”
“要如何对付它们?”
“起初么,是用糯米和狗血。”吴钩老汉抱着肩,破风箱般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可如今村子穷成这样,哪来的糯米和狗血?更何况糯米也好狗血也罢,对付普通僵尸尚可,对付僵尸王爷是决计不管用的。”
我愣愣道:“那究竟是……”
“你也甭问这些了。”吴钩老汉打断我的问话,眯着眼睛道,“而公原本还在奇怪僵尸王爷昨夜为何没有游村,敢qíng是看上了你这个外地来的学生。伢子,你吃了香灰饭,便已是僵尸王爷的人,这小破村子不敢为你得罪薛灵王——好自为之罢。”
这时,窗外惨白的满月忽然变得黯淡起来,隐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掺杂着铁锈气息的幽凉夜风缓缓chuī过,将整座山村笼罩在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张了张口,心惊ròu跳之余原本还想再说些甚么,却见吴钩老汉神色一凛,食指抵着嘴唇示意我缄口,继而低声道:
“嘘……僵尸游村了。”
☆、月光镜
闻言,我坐直身子屏气静听,果然听到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了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像是泛着血气的陈年破布鞋不断地在与腐烂的落叶摩擦。吴钩老汉从窗前站起身来,挽起袖子露出苍老枯皱的手臂,神色凝重地对我道:“伢子,随而公来。”
摄魂一般的铃铛声在村中回dàng,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跟在吴钩老汉身后,学着他的模样将袖子挽起,灰头土脸地爬上了积满尘埃的木梯。吴钩老汉坐在茅糙盖的屋顶,被大烟熏过的gān瘪嘴巴正紧紧地抿在一起,浑浊的老眼看向山林中星星点点的微光,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
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荒寂的山林中断断续续地跳出无数条稀薄的影子,待到它们的身形变得清晰起来,便对上了一张张枯灰的死人脸。它们平伸着双臂,血ròu模糊的指甲直指我们的方向,缓慢而平稳地朝村子跳着,脚下泛着荧荧的绿光。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朝村中看去,却发现没有一户人家有动静,斑驳的纸窗内昏huáng的老油灯依旧亮着,仿佛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
“吃了香灰饭的,一时半会儿也逃不出去,而公就来仔细同你讲讲这食人村夜游的僵尸。”吴钩老汉似乎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盘起两条萎缩的老腿坐着,模样就似个茶馆里的说书人,“你且看看那打头阵的死人,是这村子里最为普通也最为蠢笨的跳僵,行速不快不说,还经常丢胳膊掉腿,算是喂肥了这山中饿狂的野猪;再看看走在后面的毛僵,端的是一身铜皮铁骨,也是食人村僵尸中最为凶恶的一种,糯米狗血根本不顶用。好在它们生前皆被僵尸王爷以薛家血收服,不然只单那一只,就足以毁掉全村了。”
山林中涌出的僵尸cháo已经快要到了村口;可吴钩老汉仍是神色悠然,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在那密密麻麻的僵尸小卒中,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僵尸王爷。
薛云手中提着一盏冰凉的yīn灯,身边环绕着几只白发骇人的毛僵,及耳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颊侧,将那一张与寻常僵尸无异的青灰脸孔衬得很是俊秀,眼下一点泪痣似是凝着愁。他身上穿的不再是普通富老爷的绸子长衫,而是我辨不出年代的古人服饰,若不是空中飘来的死人气息太过浓郁,倒当真像那传说中令无数姑娘甘心殉葬的美人公子。
生前是豫地的薛灵王,死后是僵尸中的王。
我看着他与众多僵尸踏上香魂坡,一步步bī近屹立在乱糙中的石碑,不由得摇了摇自己有些混沌的脑袋,竟觉得没有之前害怕了。“伢子,你可知这些个僵尸中最厉害的是甚么?”吴钩老汉看着村外的蹦蹦跳跳们,不待我回答便眯起眼睛道,“是它们的仙子——飞僵,当年薛灵王从古镜里召唤出来的物事,名曰通天仙者;不过那飞僵究竟是个甚么模样,至今无人知晓。”
我无暇接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僵尸。跳僵果然如同吴钩老汉所说的那样,蠢笨至极,不时撞在树gān和栅栏上,倒在泥土里咿咿呀呀地扭动着身子。“僵尸是瞧不清物事的,只能凭借血气和风的流向来模糊地测。”吴钩老汉打量着薛云,也不知是在欣赏美貌,还是在盘算着对付,“而僵尸王爷不同。你看他,走路的模样很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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