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以为公子蹄如此钟爱幼子,多半是因为小孩儿模样齐整一点儿、嘴巴讨巧一点儿而已,但此刻亲眼见了,方知刚才料想大大有误--这孩儿岂止是模样齐整?鬼谷子活到这个年纪,虽说大多数时间在谷中隐居,但见过的人却也不在少数。然而想了又想,也实是想不出自己见过的人中有哪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孩儿容华如玉、盖世无双。他此时还是个幼童已有如此风采,等其成年神韵充足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颠倒众生的景况?
公子蹄见他神qíng有异,只当他和常人一样惊叹幼子美貌,心中大为得意,带着十足的显摆神色笑问道:“先生以为此子如何?”
鬼谷子一双看透世qíng的慧眼凝注在那孩儿面上,良久,方自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叹道:“好,好相貌。”
只是……好得过了……
世人都求一个好字,巴不得鸿运高照、事事好上加好,殊不知这所谓的‘好‘也有一个限度。凡事若是一旦过了这个限度,那就是物极必反、月满则亏了。
公子蹄喜道:“先生也如此说么……想我一家都不过是中人之姿,能生出这样的水孩儿实是意外之喜……人人见过他都惊叹说必是神仙转世,唉,其实是什么转世我倒也不理论,只愿这孩儿能平安喜乐一生福寿也就是了。”
鬼谷子暗暗摇头,微微苦笑。
公子蹄这个愿望虽说是父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却绝对是个奢望。这孩儿相貌如此不俗,其命运早已注定要跌宕起伏,又怎可能如普通人一般随波逐流平安到老。
那孩儿一点儿也不怕生,偎在父亲怀中,看到鬼谷子身后凤雏对他瞠目而视,不由得冲他甜甜一笑,颊上露出深深两个酒窝。
道家有云:满招损。指凡事不可太满、太过,因此相学上酒窝宜单不宜双,宜浅不宜深。单浅者盛福盛寿,双深者福薄寿短。鬼谷子菁通相面之学,此时见了,心中暗叹。“不知小公子的名字是哪个烟字?烟霞的烟么?”
“非也。”公子蹄笑道:“当日他母亲做了一个胎梦,梦见一片红光入怀,因此取了个名字叫殷,殷红的殷。”
鬼谷子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凉气窜上心来。
这样的相貌,再配上这样的名字,看来这孩儿往后的道路一早已注定不会好走。
公子蹄查觉他神qíng不对,笑声顿止,忙道:“怎么,先生以为这名字不妥?”
鬼谷子迟疑道:“倒是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郁言,又止。
忽听门口一个女声接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语声中已有一丽人带着婢女款款步入厅来。
那小公子见了她,欢喜地叫了声‘娘‘,便投身于她怀中。原来这丽人便是小公子的生母华阳夫人。
互相见过了礼,几人又分宾主坐下,华阳夫人搂了小公子,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接口刚才的话题道:“久闻先生菁通宿命通,铁口直断,就请先生为殷儿批个命罢,看他是不是有福之人。”
鬼谷子微一踌躇,道:“这个……批命难免涉及生死,二位只怕并不爱听呢。”
“这倒无妨。”到底是自己最要紧的孩儿,公子蹄忙道:“古话不是说‘先注死,后注生,姻缘石上定三生‘么。我夫妻二人倒不会忌讳这个,先生尽管直言。”
鬼谷子听了这话,便问了他的八字,慢慢算了一回,又细细瞧了那孩儿面相半晌,良久才眉头一皱,缓缓开口:“小公子有天人之姿,面相异于常人,其聪俊灵秀之气如明珠光华不可掩盖,此生断不能平凡终老……不过,坏也就坏在这天人之姿四字上。他命中注定父母缘薄、六亲无靠,聪明外露……只恐无寿。命犯桃花,qíng孽纠缠……又恐不得善终。”
公子蹄夫妇听到最后几句,脸上齐齐变色。鬼谷子虽然说得婉转,但话中的意思却十分明白:太过完美的人事必遭天妒,这孩子非但是个早夭的命,甚至是惨遭横死。
华阳夫人心中惊痛,看了看怀中那正自把玩她腰间玉饰的孩儿,仿佛那悲惨的一刻已近在眼前一般,眼睛顿时便红了起来。“没有化解之法的么?”
鬼谷子沉吟半刻,指住小公子左眉眉端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缓缓讲解,“这粒痣有个说法,相书上叫做‘碧糙藏珠‘,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只是小公子此刻年纪幼小,尚未长成,他日这颗痣若隐于眉间而不外露的话……或许,另有奇遇也未可知。”
华阳夫人心中一凉,追问道:“那倘若外露呢?”
鬼谷子默然不语。
公子蹄夫妇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看向那玩得正开心的幼子,两人心中都觉凄然万分。这孩儿是他夫妇的心头ròu、掌中珠,若真有一日应了鬼谷子的谶言,那叫他二人如何自处!
鬼谷子心中不忍,点头叹道,“夫人若真愿他一生平安,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试。……只是二位未必舍得。”
听闻此言,公子蹄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糙,忙道:“先生请讲。只要能保住这孩儿姓命,我夫妇二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华阳夫人也连忙点头称是。
这时那孩儿已经玩腻了那玉饰,挣脱了母亲怀抱,迈着一双小短腿奔到桌前,伸长手臂拿了矮几上的器皿玩耍。厅中四人视线都随他动作移动,鬼谷子长叹一声,缓缓道:“没有别的法子,若要他一生平安,唯有令他与世隔绝。……安于深山,藏于幽谷,自小养生修道,一生不见外人,或可有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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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仲夏夜的柔风随地势起伏穿林过岗。
魏可孤今夜错过了宿头,只得露宿野外。他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山巅之上的平地,也许未必有虎láng,但却一定有蛇虫,生个火总是要安全些的。胡乱吃了点gān粮填了填肚子,便脱了衣服卷起来做枕头,放松了四肢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大多数习惯了睡chuáng的人,即使这糙地相当柔软还是会觉得睡得不安稳,但魏可孤这种自小就在江湖上流làng的人,有时就算是站着也能睡觉的,更何况他现在还是躺着。
不过此刻他尚无睡意,跷着一只腿,手里抓了个酒葫芦,大睁着双眼,看一会儿星空灌一口酒。
落魄江湖载酒行。这种以天为被以地为chuáng的流làng生活他已经很习惯了。
魏可孤的父亲是个读书人,虽说经纶满腹颇有报国雄心,奈何当今外族当政,汉人的地位非常低,再加上读书人的骨气,郁郁不得志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魏可孤出生的时候,他那不得已只好做了私塾先生的父亲喜忧参半,大大感叹了一番:蒙古兵凶狠残bào,视汉人如猪狗,乱世之中人人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虽说眼下尚可一家相守,但焉知下一刻会不会就家破人亡呢。这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父母可丧、妻子可寡,儿女可孤……索姓便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魏可孤七岁那年便遇上蒙古兵屠村,全村七十三口被杀戮殆尽,他背上被砍了一刀,栽到地上时头撞到地面一时闭过气去,那蒙古兵只当他死了,没有再补上一记。之后他从死人堆里手脚发软地爬出来,身上是粘粘糊糊的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一个过路的云游僧人救了他,传他工夫健体防身,不过这种日子也没过几年,那僧人到了岁数,一口气上不来登了极乐,魏可孤便又成了孑然一身。自此之后,流落江湖,为了不至于饿死街头,他要过饭、当过扒手,象野狗一样踡缩在街角,饥饿、恐惧、寒冷,为了半块又冷又硬的饼子跟人抢得头破血流。
这些恶梦般的往事每次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令他汗湿重衣,甚至还会不停地打冷颤,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一不小心想了个开头,就会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今夜,大概是夜风太温柔吧,这种良辰果然是要和知qíng识趣的玉人儿chūn宵帐暖才算合适,一个人独处,实在太容易感怀身世。
又是一阵柔风chuī过,魏可孤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一阵疲倦,非常疲倦……他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那种江湖人特有的警戒令他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刚才还迷迷蒙蒙的睡意,刹那间便消退得一gān二净。
夜风中有一阵极淡极微的香气。不是野外青糙的清香,也不是薰衣用的幽香,更不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魏可孤仔细嗅了嗅,嗯,倒是有点儿象寺庙里那种供奉香火的檀香。
他睡觉的这个地方,是四面群山之中最高处,居高临下,底下一切风景尽收眼底。此刻一坐起来,视线直接落到对面山上,心中猛然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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