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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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美子在旁边神qíng极其肃然地点头,但我知道她是qiáng忍住笑。

  “什么水呢?”我试着问。

  “不知道,水就是了。”本田说。

  电视荧屏上一所大学的老师正在讲什么日语文法的混乱同生活方式的混乱步调一致地里应外合,“准确说来不能称之为混乱。所谓文法,可以说和空气是同一道理,纵使有人在上面决定以后 应如何如何,也不可能乖乖就范。”这话题听来蛮有意思,而本 田则继续谈水。

  “说实话,我也曾被水搞得好苦。”本田先生说,“诺门坎根本就没有水。战线错综复杂,给养接续不上。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绷带,没有弹药。那场战役简直一塌糊涂。后方的官老爷只对快点攻占某地某处感兴趣,没有一个人关心什么给养。~次我差不多三天没喝到水。清早把毛巾放在外面沾一点露水,拧几滴润润嗓子,如此而已。此外根本不存在算是水的东西。那时候真想一死了之。世上再没有比渴更难受的了。甚至觉得渴到那个程度还不如被一枪打死好受。腹部受伤的战友们喊叫着要水喝,有的都疯了。简直是人间地狱。眼前就淌着一条大河,去那里水多少都有,但就是去不成。我们同河之间一辆接一辆排列着苏联的大型坦克,都带有火焰喷she器。机关枪阵地就像针扎地一般排列着。山岗上还有一手好枪法的狙击兵。夜里他们接二连三打照明弹。我们身上只有三八式步枪和每人25发子弹。然而我的战友还是有不少去河边取水,实在渴得忍无可忍,但没有一个生还,都死了。明白吗?该老实别动的时候,就老实待着别动。”

  他拿起一块粗糙纸换了把鼻涕,又对着鼻涕审视一会儿,团了团扔了。

  “等待水流出现诚然不是个滋味,但必须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权当那时间里死过去就是。”

  “就是说,我在一段时间里最好就当自己死过去吧?”我问。

  “什么?”

  “我在一段时间里最好就当自己死过去呀?”

  “对对,”他说,“死而后生!诺门坎!”

  往下一个小时他讲的仍全是诺门坎,我们只管听着。每月去一次本田家,持续去了一年。但我们几乎没得到他的“指示”。他几乎没怎么卜算,对我们讲的差不多全是诺门坎之战----什么身旁一个中尉的脑袋给pào弹削去半边,什么扑上去用火焰瓶烧苏联坦克,什么众人围追she杀误入沙漠的苏联飞机领航员,如此不一而足。

  故事固然每一个都妙趣横生惊险刺激。但作为人之常qíng,任何故事反复听上七八遍,其光度也未免有所黯然,更何况并非“讲故事”用的普通音量。那感觉,就像风大之日冲着悬崖对面大发雷霆似的,或者说犹如在城郊简陋电影院最前排看黑泽明早期电影一般。我们走出本田家好些时候耳朵都几乎听不清什么。

  不过,我们、至少我是乐意听本田先生说话的。那些话超越我们想象的范围。

  虽说大部分带有血腥味,但从一个一身脏衣服仿佛奄奄一息的老人嘴里听得一场战役的来龙去脉,便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近乎一个童话。而半个世纪前他们的确在中国东北与外蒙jiāo界地带围绕一片几乎寸糙木生的荒野展开过激战。在听本田先生讲起之前,我对诺门坎几乎一无所知。然而那确是一场根本无从想象的酷烈的做战。

  他们几乎赤手空拳地扑向苏军jīng锐的机械化部队,被其碾为ròu饼。几支部队零落不堪以至全军覆没。为避免全军覆没而下令后撤的指挥官被上级qiáng迫自杀死于非命。

  为苏军俘虏的士兵们大多因惧怕被问以临阵逃脱罪而在战后拒绝作为jiāo换俘虏返回,将骨头埋在蒙古荒原。本田先生则因听觉受损退伍回来,成了算卦先生。

  “但从结果上看,也许这倒不坏。”本田先生说,“如我耳朵不受伤,很可能被派往南洋群岛死在那里。事实上,诺门坎战役死里逃生的大部分人都在南洋没命了。因为诺门坎之战对帝国陆军是活活受rǔ的战役,从那里活下来的官兵势必被派往最凶险的战场,简直等于叫人去那里送死。在诺门坎瞎指挥的参谋们后来爬到了中央,有的家伙战后甚至成了政治家。而在他们下面死命拼杀的人却十有八九硬是给弄死了。”

  “为什么诺门坎战役对陆军就是奇耻大rǔ呢?”我问,“将士们不都打得很卖命很勇敢么,不是死了很多人么,为什么生还的人非受那样的歧视不可呢?”

  但我的提问未能传到他耳朵。他重新哗哗啦啦摆弄起卜签来。

  “注意水为好。”他说。

  这是这天最后一句话。

  同妻的父亲吵架之后,我们便再也没去本田先生那里。酬金是由委的父亲支付的,自然不便持续下去;而若由自己支付(还真估计不出究竟多大数目),经济上又没有那样的余地。我们结婚时的经济景况,仅能维持两人从水面勉qiáng露出脑袋。

  这么着,不久我们就把本田先生忘了,如同大多数年轻而忙碌的人不觉之间忘掉大多数老人那样。

  上了chuáng我还在想本田先生,将本田先生关于水的告诫同加纳马尔他关于水的说法捏在一起。本田先生叫我注意水。加纳马尔地为研究水而在马尔他岛修行不懈。

  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双方都对水甚是关心。苏联坦克机关枪阵地,对面流淌的河水,忍无可忍的极度口渴。黑暗中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声。

  “喂,”妻低声说,“还没睡?”

  “没睡。”我说。

  “领带嘛----,总算想起来了。那条水珠形图案的领带是去年末送去洗衣店的。

  皱皱巴巴,想拿去熨烫一下。结果一直忘记取回。”

  “去年末?”我问;“半年都过了!”

  “嗯。这种事本不该有的。你知道我的xing格吧?这样的事原本绝对不至于忘的。

  可惜,好漂亮的一条领带来着。”她伸手碰了下我的臂。“站前那家洗衣店,你说还能有么?”

  “明天去看看,也许还有。”

  “为什么以为还有?都过去半年了。一般洗衣店三个月不来取就处理了,那是正常的。为什么觉得还能有?”

  “加纳马尔他说不要紧的。”我说,“说领带大概在家以外的地方找到。”

  黑暗中我感觉出妻朝这边转过脸来。“你相信?相信她说的?”

  “好像可以相信。”

  “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也会同我哥哥谈得拢哩。”委用不无欣慰的语气说。

  “或许。”我说。

  妻睡过去后我还在想诺门坎战场。所有士兵长眠在那里。头上满天星斗闪烁,地上无数蟋蟀齐鸣。我还听到了河水的流声,就在这水流声中睡了过去。

  柠檬糖中毒

  不能飞的鸟和gān涸的井

  吃罢早餐收拾好,我骑自行车来到站前洗衣店。店主是个四十五六岁的瘦男人,正在用货架上的收录机听 The Pdrcy Faithjiāo响乐团的磁带。那是个配有低音专用扩音器的JVC大型收录机,旁边一堆磁带。管弦乐队正驱使华丽的管弦乐器演奏《Tara’s Theme),店主在里边一面随音乐chuī着口哨一面欢快地用蒸气熨斗熨烫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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