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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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水的,”笠原May说,“没有水的井。”

  不能飞的鸟,没有水的井,我想,没有出口的胡同,加上?

  女孩儿拣起脚前小砖头,投下井去。过一会儿才“砰”一声传出低沉而gān涩的声音,只此一声。声音gāngān巴巴,简直可以放在手心搓碎。我直起身看着笠原May道:

  “怎么会没有水呢?gān涸的,还是谁埋的?”

  她耸了下肩。“要是谁埋的,还不全埋上?这样半途而废只留个井口有什么意思,人掉下去岂不危险?你不这么认为?”

  “的确。”我承认。“那恐怕还是因为什么变故gān涸的吧!”

  我忽然想起以前本田先生的话:该上之时,瞄准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该下之时,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井姑且在这里找到一眼了,我想。

  我再次弯下腰,不自禁地静静俯视里边的黑暗。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大白天,竟有这般深沉的黑暗!我咳嗽一声,吞了口口水。咳嗽声在黑暗中发出仿佛他人咳嗽的回响。口水则残留有柠檬糖味儿。

  我把井盖盖回井口,水泥块也照原样压回去。快11点30分了,午间须给久美子打个电话。

  “差不多该回家了。”我说。

  笠原May略微签下眉头,说:“可以的,拧发条鸟,就回家好了。”

  我们穿过院子时,石雕鸟仍旧以gān枯的眼睛瞪视天空。天空依然灰云密布,不见一丝空隙,雨早已停了。笠原May揪一把糙叶,撕碎抛向空中。无风,碎叶又按原路一片片落回她脚下。

  “咳,这往下到天黑可还有好长时间哟!”她并不看我地说。

  “是有好长。”我说。

  冈田久美子如何生长

  绵谷升如何生长的

  我没有兄弟,很难想象已经成人并各自开始独立生活的兄弟姐妹是以怎样的心qíng相互jiāo往的。久美子提到绵谷升时,脸上每每现出不无奇妙的表qíng,就好像误吞了什么怪味东西。至于那表qíng背后潜伏怎样的感qíng,我自然揣度不出。久美子知道我对她哥哥算是没有一丝一毫堪称好感的感qíng,并认为实属理所当然。就她本身而言,也绝对不欣赏绵谷升其人。所以,假如她同绵谷升之间不存在兄妹血缘关系,我想两人亲密jiāo谈的可能xing基本是零。但实际上两人是兄妹,遂使事态表现得有点复杂。

  时下,久美子同绵谷升极少有实际见面的机会。我同妻的家人全无往来。前面说过,我是同久美子父亲吵了一架而彻底决裂的,吵得相当激烈。有生以来我同人吵架次数极其有限,但一旦jiāo锋就十分投入,中间无法收兵。奇怪的是,在一吐为快之后,对她父亲倒没什么气了,只有如释重负----旷日持久的重负之感。憎恶也罢气愤也罢尽皆dàng然无存,甚至觉得他的人生----不管采取在我看来如何不快如何愚昧的形式----恐怕也是相当不易的。‘“再也不见你父母了,”我对久美子说,“你想见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冈久美子也无意去见。“也好,无所访的。这以前原本也不是因为想见才见的。”久美子说。

  绵谷升当时已经同父母住在一起,但丝毫没有参与我同其父亲的争吵,超然物外地遁去了哪里。这也不足为怪:绵谷升对我这个人根本就不怀有兴趣,拒绝同我发生个人关系,除非迫不得已。故而,在同妻娘家中断往来之后,我和绵谷升见面的起因就不复存在了。久美子也是同样。他忙,她也忙。况且两人的兄妹关系本来就不甚亲密。

  尽管如此,久美子还是不时往学校研究室打电话找绵谷升说话。绵谷升也不时有电话打到她单位(往我们家是绝对不打的)。久美子每每向我汇报,什么今天给哥哥那里打电话啦,什么今天哥哥往自己单位打电话来啦之类。但我不知晓两人电话里谈的什么。我不特别问,她没必要也不特别说。

  我并非对妻同绵谷升间的谈话内容有什么兴致,也并非对妻同绵谷升用电话jiāo谈有什么不快。毋庸讳言地说,只是有点费解。久美子同绵谷升这两个无论怎么看都说不到一块儿的人之间究竟能有什么话题可谈呢?抑或那话题是通过所谓兄妹特殊血缘的过滤网方得以成立的不成?

  我的妻同绵谷升虽是兄妹,但年龄相差九岁之多。也是因为久美子从小被祖父母领去抚育了好几年,两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类似兄妹亲qíng的东西。

  本来不单是绵谷升和久美子兄妹两人的,中间还有一个算是久美子姐姐的女孩,大久美子五岁。就是说原是兄妹三人。但久美子三岁时以近乎寄养的形式离开东京去了父亲的父母家,由祖母一手抚养。后来她被告知,寄养的原因是由于她天生身体不大好,而空气新鲜的乡下对发育有益处。但久美子对此则不大想得通。因为她并非那么弱不经风,未曾患过什么大病,在乡下期间也不记得周围有人特别注意她的身体。“无非借口罢了,想必。”久美子说。

  时隔很久才从一个亲戚口里得知,原来久美子祖母同久美子母亲长期严重不和,久美子的寄养于新温老家,类似双方间的临时和约。久美子双亲暂时把她送过去来平息祖母的愤怒;而祖母也大概因将一个孙女留在身边而得以具体确认自己同儿子(即久美子父亲)间的纽带。久美子等于成了人质。

  “况且,”久美子说,“已经有了哥哥和姐姐,没我一个也没什么不便。当然父母不是要把我扔掉,但以为我还小没什么要紧那种无所谓的心qíng我想是有的,所以才把我让了出去。这恐怕在多种意义上对大家都是最省事的方案。那种说法能让人相信?什么原因找不知道,反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那将给小孩子带来多么糟糕的影响。”

  她在新渴祖母膝下从三岁长到六岁。那绝非扭曲不幸的岁月。久美子是在祖母的溺爱下生长,且较之同年龄有距离的哥哥姐姐一起,同年龄相仿的堂姐妹一块儿玩耍反倒更为快活自在。直到该上小学年龄时她才终于返回东京。当时父母对久美子长期不在身边渐渐感到不安,便趁所谓为时不晚的时候硬把她领回东京。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晚了。定下返京前几星期时间里,祖母气急败坏,qíng绪亢奋到了极点。绝食,几乎通宵失眠。时而哭,时而大发脾气,时而一声不吭。有时候把久美子一把搂紧不放,却又突然拿尺子狠命打她胳膊、打得蚯蚓似地一道道肿起,继而对着久美子恶狠狠咒骂她母亲如何不是好东西。一会儿说不愿意放你走,看不见你还不如一死了之;一会儿又说再不愿见你,赶快滚到什么地方去!甚至拿出剪刀要扎自己的手腕。久美子全然闹不清自己周围到底要发生什么。

  那时久美子所做的,便是把心一时封闭起来,断绝同外界的联系,不再想什么不再期待什么。事态的发展已远远超出她的判断能力。久美子闭起眼睛,塞起耳朵,停止思考。此后几个月的事她几乎全无记忆。她说不记得那期间发生了什么,一样也不记得。总之等她意识到时,她业已在新家里了。这是她本该在的家。这里有父母,有哥哥和姐姐。但又不是她的家,仅仅是新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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