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声,铿锵有力,亦可谓是掷地有声。那老者也停下手边的物件,止住自己那唾沫横飞的演说,取过放置一旁的杯盏,将壶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小子之意,我已明了,但老朽一戴罪之身,此等收徒大事,不可为之。不过我看少年郎你与我道门之中甚有机缘,终有一日,应是此间之人,只是这机缘应在别地,而不在我处。”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这个突然严肃起来的老道士,此间居然有了几分鹤发童颜的神人模样。只是这老者后半句便把之前所营造的形象一下子打破了:“哎哟,光顾着说话了,我这炖了一个时辰的梨头啊……”
狗娃儿抖了抖衣袖,从这地上站了起来,拍拍下摆黏上的尘土,遂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一边还说道:“老道你是不是在这西樵山犯了什么事儿啊,才被赶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不然我看外面那些个小道童一看就是门里的刚入门不久的小屁孩,可不比我大个多少咧。”
“嘁,竖子不足与谋,何知耳?我丹羽道人自年少成名,独步道林,如今来这甘州城,乃是自己请愿,为广开我道门方便之门,成就这不世之功德。若要说这有什么罪责,我道门中人自踏入探究天道之路时候,便具是背负逆天改命之罪,你想这与天夺时挣命可不是最大的罪责了?”这老道口若悬河,嘴里倒是一句真话都没有,狗娃早儿听惯了这人的大道理,也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只会引得自己耳朵生茧,为了防这轮篇说教,便告了声罪,早早离开了善事处。
自从前几日回到家中,狗娃儿便在细细思索自己的未来。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狗娃儿自七八岁的时候,便帮家里料理山货,到得十一二岁,还去那稻香楼中当伙计,这稻香楼里的客人南来北往,说的事qíng也是多如牛毛,小到家长里短,大到皇子皇孙军阀割据,狗娃儿便在其中稍加聆听,便可以说是看尽了人间冷暖。
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狗娃儿还进了私塾。于是这个少年便开始了自己,不停地在县城与山中奔走,也在贩夫走卒与一届书生之间来来回回的生涯。
狗娃儿有时候,多想回到那个未曾识字念书的时候,那样他尚且可以用双手蒙着双眼假装看不到这大千世界,但金先生也好,那些个乘风而来,御剑而去的道士也好,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少年的世界里。
狗娃儿知道了,除了一辈子在山间汲汲营营,还可以在县城之中,上京内里,做个学富五车的夫子,既可以荣耀乡里也可以清谈玄幽;也可以做一个道子转入到这道门之中,早起餐风饮露,观北海之冰消融,览九天广寒千里楚楚。而目下这贩夫走卒的生活过的何其艰辛,有些人少小离家,再未归去;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重复着上一代的故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生世世麻鞋布衣。
少年躺在自家那张已然有些不够大的chuáng上,透过天花板的些许fèng隙,看到这霄汉之间,群星璀璨,也不由得为自己的人生感到痛苦不已。狗娃儿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好几天,终究是下定了决心,无论是去道门也好,还是努力将自己留在县城之中谋求生路,在弱冠之前,他终究要寻找到将自己从这般境地之中脱困而出的机遇,至于是哪一个,哪一个都好。少年便像是溺水的生灵一般,奋尽全力都要抓住那一丝丝生还的可能。
于是狗娃儿思前想后,才有了之前所说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回开始进入主题了。节奏也会稍微加快些许。
第16章 谁家子弟学仙长,试听夜雨拥龙眠(二)
而新皇登基已有两年之久,原本大赦天下,减免徭役的一段时间也静悄悄的过去了,老沈头回到家中,在吃饭光景里便与狗娃儿念叨,这赋税真是反增不减,对于他们这些在山上讨生活的山民而言,这大大加重的负担。要知道对于那些个佃户,尚且有大门大户替他们分摊压力,而这山民本就收入不怎么稳定,还得独立承担那些个赋税,日子过得多是艰苦。
而近些年来,长江对岸也是遍生威胁,一触即发的战局使得这个遥远的县城里变得也不如从前那般安稳,双方都在秣马厉兵,各处也皆在招兵买马,而据那些个行脚客所言,这朝中更是有野心家与yīn谋家暗中策划着一些事qíng,这其中虽是谣言,但总不至于空xué来风。
狗娃儿昨日还在这城中看到有那些个衙役正在张贴那征兵的告示,也听的那来来往往的行脚客商说道,怕不是要增加那兵役,虽说有朝以来,已是有数十年不打仗了,但谁知道哪一日,那一衣带水的对面便会轰然而至,把这宁静致远的生活打的粉碎。
狗娃儿的父亲老沈头虽然总被唤作老头,但终究不过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壮年,目下这家中重担虽然狗娃儿分摊去一些,但最重要的收入却是由老沈头带来的。而一旦老沈头去参军,这家中重责便一下子落在狗娃儿身上,少年尚未成年,少年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此去坦途便也变得更为艰辛。而做了这道子亦或是书生,便可以享受免去那些杂役与兵役的特权,这如何不让少年心动?
这日狗娃儿照例与有德去到学堂,这毒日头已经随着秋老虎地缓缓离去,慢慢失却了yín威,而后随着这秋天的末节,施施然地下了几场大雨,气温便慢慢回落了下来。以至于如今,晨间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穿着裋褐都稍觉冷清。
狗娃儿看着睡眼惺忪的同行发小无不忧愁地说道:“有德,你听说这城里不久之后,可能便要征兵了,到时候要是你爹一走,你能一个人上山打猎吗?我看你跟着你爹上山也没有学多久吧?”而狗娃儿转念一想,更是想到自己,只得又是叹了口气。
“啊啊啊,这个,其实狗娃儿俺们会替俺爹去参军,然后让我爹爹在家照顾营生和俺娘。”有德笑呵呵地说道,说着还伸了个懒腰。仿佛说的这件事qíng完完全全与他没什么gān系一般。
狗娃儿颇为惊诧地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发小,竟然有一种未曾认识这个人的感觉。“有德你不是昨天晚上睡觉滚下chuáng,磕到脑子了吧?”说着这沈家小子还要走上前去,伸手摸摸故友的额头。
“去去去,”有德挥了挥手,像是驱赶那些个苍蝇一般拦住正要上前的狗娃儿继续说道:“俺爹和狗娃儿你爹不一样,俺爹快三十才讨上老婆,隔年才有了俺,如今已是快四十了,俺们这人不像你,哪儿都吃得开,你看这私塾里这些个学生都是敬重你,怕你,可不怕我,他们眼里,别人眼里,甚至俺娘眼里,俺就是个傻大个,除了空有这一身气力,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而俺爹,可是这十里八乡的老猎手,这后山的田地也开出来了,便不缺营生了,俺去哪儿都好,只要吃得上一口饭我便活得自在。但俺爹去不了,去了,我不成气候,家里也没人照顾,他不能去,那就俺去,还能让这朝廷养俺这一口饭吃。”有德颇为乐观的说道。想来这一段话,对于自小便有些木讷的他而言,说出来也是殊为不易,对于这些个话语他已然想了许久,如今倾泻而出,似乎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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