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的眼神立即恢复了之前的专注,“我在听。你说,那时候的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然后呢?现在你不想要了吗?”
“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了。从现在开始,我只能倒退,直到底线。”薛夜来苦笑一下。人不会一直都在寻求上线。到了某一个阶段,世界就会开始坍缩,从理想一步一步倒退回现实。
人生的悲哀之一或许是,本以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没开始,却没想到已经过去了。
另一个悲哀或许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退到哪一步才是底线,又要付出怎样的力气才能守住这个底线。退得越多,付出的力气越小。可是如果最终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这种感觉很可怕,有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束手无策。
“那,你找到自己的底线了吗?”白杨轻轻地问。
“我想尽我所能,保住我们家族最后的力量。”薛夜来的目光动了动,音量压到极低,凑近白杨的耳畔,“还有……保住我们。如果战争真的来了,我希望我们可以活下去。”
虽然没有进一步消息传来,但薛夜来预感到,战争的车轮正在向这颗星球倾轧下来。如果某一天他抬起头,发现头顶上遮天蔽日的yīn影不是乌云,而是星际联盟的舰队,他不会因此大吃一惊。
到了那一天,如果想要让薛家被保存下去,不在战火中被灭族,就必须集合整个家族之力。那根本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做到的事qíng。整个家族需要在危难关头凝聚在一起,不管是去战斗,还是——
逃亡。
最后一个词只在薛夜来脑中倏然一现,就迅速消失,如同闪电隐没入黑暗的苍穹。
“你没有必要这么辛苦。”白杨把薛夜来拥进怀里,“也许到了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
“别这么颓废。”薛夜来努力调节气氛,“不努力一下,怎么知道什么是绝望。”
他把嘴唇贴上白杨的唇,在唇齿纠缠之间悄声说:“我想活下去,跟你一起过好日子。”
白杨没有回应,只是用力噙住他的唇,顺从地接受他的亲吻。
薛夜来忽然生出一丝好奇心。他很久没有感知过白杨的内心了,不知此时此刻的白杨,内心的景象会是什么样的?
悄悄地让意识渗入jīng神链路,薛夜来又一次“看”到了大片水域。那像是huáng昏或黎明时分的湖面,一半金光闪耀,一半没入黑暗。水域很平静,但在黑暗的那一半却有微微的波澜。
薛夜来把jīng神集中在暗影中的波澜上。他明白,那代表着负面的波动qíng绪。他不打算对那些波动进行gān预,白杨现在的状态很正常,完全可以自我调节负面qíng绪。但他又想稍稍探究一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些波动。
突然之间,曾经出现在他头脑中的那个鬼魅似的影子又出现了。这一次清晰了许多,依稀辨得出是一个女人,黑色长发如同海藻,但容貌依旧模糊。
薛夜来一惊。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影子——在白杨心里,也在他自己发烧时做过的梦里:前一秒还是坐在糙坪上细数落花的红发女人,下一秒就突然变成了这个全身是血的可怕女人。
……那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会同时出现在白杨和他自己的记忆里?
薛夜来的头又开始作痛。那个声音又在说:忘了你看见的吧,忘了你看见的吧。
“夜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白杨在这时开口了,语调里带着平静的悲伤,“你给我讲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这是我遇到你之前,唯一听过的故事。”
“有一个猎人,抓住了一只怀孕的母láng。他把母láng带回家,用锁链拴住养起来,准备等到幼láng出生之后再杀死母láng。
虽然他是想要利用这只母láng,但也很可怜她。他对她很好,给她疗伤,陪她说话,希望尽力让她在死之前过一段舒适生活。
母láng知道猎人的目的,也知道自己最终是要被杀死的,所以一开始非常仇恨猎人。但是时间长了,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也开始理解猎人的苦衷。猎人要杀这头母láng,不是因为残忍,而是要用母láng救他的妻子。这个目的很自私,但也不是不可理解。
就这样,猎人和母láng都以为自己已经信任了对方。突然有一天,母láng发现,那条拴住她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而猎人没有注意到。
然后,母láng跑了。猎人发现了。”
白杨的话在这里停住了。
“……然后呢?”薛夜来追问道,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已在不知不觉变得急促。
白杨看了一眼薛夜来,却没有继续下去,“这个故事要讲完还很长。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伸手要去开卫生间的门。薛夜来抢上前去一把按住门板,“不,不行。再多讲一点,再多讲一点。”声音急切,甚至带着几分恳求。他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因为那一定与白杨有关,也与他自己有关。
他发烧时做的梦,头痛时看到的影子,濒死时看到的幻象,这些一定都是他曾经的记忆。而这段记忆,被某个人出于某种原因封住了。
贤者是jīng神能力者,但是当自身的体质状况不稳定时,便会出现jīng神漏dòng。力量更qiáng的贤者有可能通过这个漏dòng入侵,进行一定程度的催眠。
薛夜来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发烧。那个时候,父亲就会一整夜陪在他chuáng边。
那真的只是简单的陪伴吗?
如果父亲修改了他的记忆,那么那段被封住的记忆又到底会是什么?
太多疑问同时涌起,使得他迫切地想听白杨的那个故事。他害怕一旦错过了现在这个机会,白杨又会封闭起自己,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
白杨翻转了手掌,握住薛夜来按在门板上的那只手,回过身看着他,“我能不能问问你,你觉得后面的故事会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薛夜来脱口回答。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薛夜来摇头,“我的确不清楚中间的过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最后的结局我可能知道一部分。我想,不管母láng是不是曾经原谅过猎人,但她到了最后还是对猎人怀着深深的仇恨。”
怀孕的母láng一定生下了她的孩子,并把她的仇恨原原本本地灌输给了他。
这只小láng或许是设法逃出了猎人的家,或许是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猎人家里。总之,小láng在外面度过了一段流làng的日子,然后不知怎的又被人抓住了,还碰巧送给了猎人的儿子。
猎人的儿子不认识小láng,但小láng认识猎人家族的徽章。他的母亲一定告诉过他,她曾经是如何像狗一样被拴在猎人家里,在绝望中等待被宰杀。于是,当猎人的儿子要用锁链拴住小láng的时候,小láng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可是,既然小láng的仇恨那样深,为什么没有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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