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怎么能?
他下定决心用一生去侍奉的君主在他耳边道:“不愿意?他和你的母亲,选一个罢。”
赭huáng色的身影在梦境中飘摇,终于成了他的第一个噩梦。
那人不断发来邀约,他再三拒绝,没过几天又收到了qíng信。那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来自那个人亲笔的qíng信,他将它们烧成了灰,将灰尘收集起来,悄悄收进自己的家中。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家中突然又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两个人一同走过的路,深夜星空下轻轻绑上的红绳,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认真的叮嘱,庭院中牵着的手,温热又温柔,却是将他慢慢杀死的□□。他的绝望与害怕深入骨髓,那人却浑然不知,只与他一同期盼着岁月静好。
“这就受不了了?你为我弄死过那么多人呢,怎么,这次是自己喜欢的人,这就下不去手了?”陛下道,“我的雀榕啊……”
这就下不去手了?
他这几年纵容着林裕的xing子,什么时候杀人是必要的,什么时候是不必要的,他亲手拆散过多少无辜人的家?那把刀子扎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他记恨当年欺负自己同榜的伙伴时,也明白那些人,没有切实地去尘埃中滚过一回,便体会不了他的苦处。同样,他也没有留余地,将那些人一个个尽数整死了,极尽恶毒之能事。他的心气造成了他的睚眦必报,也成了他的死门。
部下不断问道:“张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扯扯嘴角:“不到时候,再等等。”
再等等,一等便是大半年。他与那个人坐在庭院中,听他讲小时候的故事,讲自己的父亲,讲自己从小的病和练剑的琐事。
那人问道:“听厌了吗?厌了就去睡罢。”
他几乎是麻木地动了动嘴唇:“……好。”等他站起身来时,却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你……过会儿来我房间,帮我……批些公文罢。”
那人怔了一下,回头看他。张此川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勉qiáng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其实他从来没觉得厌烦过,他愿意他一直讲下去,他听得很欢喜。
但今夜便是最后时限了。
他bī着自己正视那个场面,摆出经年来泰然自若的神qíng,qiáng迫自己正视着那人混合着震惊与失望的眼神。他喜欢的人的血,和他以前杀过的人的血混在一处,将他的罪孽日复一日地钉在头顶。
风中带着隐约的血腥气。
他走出门,望见了一方赭huáng色的衣角,淡淡地道:“事qíng办完了。”
他的陛下奔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亲昵地去吻他的耳根。林裕此前从没这么出格过,他刚想要将他推开时,便听见头顶飘来一句话:“你母亲逝世了,雀榕。”
他忽而浑身发软,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
皇帝的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意,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不住地亲吻着他:“跟我回家,雀榕。”
当天晚上,他给他用了药,让他在chuáng上极尽耻rǔ之态,几根金链子将他的手腕脚踝锁住,隐约中,当年那句嘲笑穿越时空飘进他脑海里:“要我看,他这张脸可是比字画值钱。”
他这半生也不比这张脸值钱。
噩梦中,他望见了他母亲的脸,那个人的脸,栖息鸟雀的榕树,一切他深切爱着的幻景都有,一切都在朝夕间粉碎了。他曾经对自己怀有期待,如今也便知道,自己是自愿踏入泥淖之中,再不得回头。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一口血来。
☆、番外 有雀栖榕(三)
“再三须慎意, 第一莫欺心……虎身犹可近, 人毒不堪亲。”
私塾关闭了。老先生如今身体qíng况不大好, 遣散了最后一批学生后,移居到城郊的一个竹林院落中,不问外事。张此川再去时, 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孩子在摇头晃脑地背诵着贤文,条理清晰,不徐不疾。他在这个年纪, 也曾将贤文今古倒背如流,但其中活着的道理,则是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学会的。
二老不晓得近期发生的大事,只从他坐着的轿子上面jīng细的花纹中判断, 他们的学生又有高升。一番问候过后, 他回到了他平日做课业的房间中。他长久没有过来,老夫人也将这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在窗边坐下,同往常一样往庭院中看过去,看到了满目白雪。
他面前的书上写着为臣之道, 为上人之道,众德之道,就像他小时候, 盲眼的母亲用粗糙的手握住他的手,教他执笔,慢慢誊写一个“忠”字。
有的人晓得这个字, 他见过忠而不信的人,同他一样坏事做尽,却远比他轻松。
林裕道:“雀榕,莫做伪君子。”
他认为这话是对的,他不想再做一个伪君子了。做了坏事,恶人就是恶人,何来名目?
他开始追查那个人真正的死因,从林裕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中,他隐约知晓那个人会死,不仅仅是因为被林裕看出了他喜欢他,还有更加深重的原因。为此,他接来了陈家的女儿,那是他第一个着意培养的党羽。那个女孩儿单纯而坚韧,曾对着他烛火旁的剪影描画一一幅小像。
他教她“忠”,是忠于自己、反叛君王的忠。一旦将全部心思花费在这上面,他竟然觉得这样的事比以前做过的任何事qíng都要顺手。或许他命中就合做一个心思深沉、让人怖畏的人。
他去算过一次命,那个将面貌隐藏在裹起来的布面中的少年告诉他:“你做什么事都yīn差阳错,不得善终。”这话已经应验了一半,他想要周正地做人,按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那样走上预定的道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唯独来路不是自己所期望的。
至于那没应验的另一半,他即便是相信了没有个好结果,也要往下做下去——还他一条命,然后背负着耻rǔ和罪孽死去。
死应当是没有人拦着的罢?
重重事件中,唯一令他心有动摇的是那种熟悉的气息。他嗅见了令他恍如隔世的人烟的味道,是温和厚重的,在那个姓谢的王爷身上存在,也在那个以面具掩面的白兔教主身上存在。
后来,给他定罪的幽冥司判官对他道:“一步错,步步错,你最大的错处,便是为了一个人的生,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你以为你给他换了命是赎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yù罢了。”
他道:“我知道。”
那算命的少年一语成谶,他果然没有死成。三星归位那一日,他浑身失血,面色苍白地望着那张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发觉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个人回来了,也不需要他这样做了。
他赌了自己的十年,换来一副金镣铐,再赌了一个五年,换来一个他帮不到的人回来。果然是……yīn差阳错。
那之后的日子怎么过来的,他记得并不清楚。最清楚的反而是熬过了那几十年之后,他由人牵引着去yīn司接受审判,旁人告诉他,生前身后,都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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