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瓷砖的巨大空间内,此时早已被黑黢黢的发丝填满。一层一层,彼此叠加,像是波涛又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海绵,高度几乎欲没过脚踝,两旁的莲蓬头还在不住颤动,哗哗地向下倾斜着头发。夏时面无表情地又拍了一下手中的书,抖落更多的文字,一群异兽嗷嗷地扑出,夏时看着它们扑在层峦叠嶂般的头发上奋力啃咬,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道很经典的题目:游泳池里有水多少立方米,加水的速度多少,放水的速度的又是多少,问你要多久才能将水全部放完。
鬼知道啊——夏时腹诽着,朝前走去。他现在只想把那个不停加水的混蛋干掉。
尚未走到台阶处,轻轻的哼唱已经传进了耳朵。夏时看着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扒在一个隔间的墙板上,旋即便见一张脸探出来,朝自己看了眼,紧跟着便迅速地缩了回去。
“怎么?”夏时微微偏头,明知故问,“怕我?”
“怕算不上,不想得罪罢了。”相较于女大学生而言过分稚嫩的声音从隔间里传出。“我知道你是谁,我听说过你。不死之书夏时录,我不想招惹你,你也别来招惹我。”
“可你已经招惹我了。”夏时淡淡道,“你让我做梦了。”
陆遥知发出一声娇笑,夏时又语气平平道:“噩梦。”
陆遥知笑声顿止。夏时撇了撇嘴,缓步上前:“喂,我给讲个故事吧,一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
他在乌黑间行走,每落一步,就有发丝警惕地躲避。
“从前……也没多前。大概也就一千多年吧,大概是唐朝?行吧,那就是唐朝的时候,有一富贾之家,这家的老爷呢,很帅,也很有才,是个高富帅。这个高富帅家里有一个老婆,还有几个小妾——本来只有一个妾的,但后来渐渐倦了,就又有了别的小妾。”
脚下的头发一顿,旋即动作又变得急促起来,不住游动,像是焦躁不安的蛇。夏时只当没看见,继续道:“那第一个小妾是高富帅从青楼赎回来的,初夜权也已卖给了他。初时也是你侬我侬,恩恩爱爱,恨不得天天都在一起,然而当家的主母极不喜欢她,让她连家都住不得,她只好自己住在外面的别院,等着喜欢的人来找她。一开始的时候,那高富帅还每隔几天就来一趟,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月来一趟,再后来,几个月就不见得能见一次。那小妾等得好心焦,就自己找了过去,却发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高富帅的家里又多了好些个美貌女子,个个都比她年轻。高富帅让她们都住在家里,却依旧将她放在别院,漫不经心地养着,像养一条狗——哦,不对,说错了。狗狗还能时不时被摸个头呢,那个小妾,别说摸摸头了,连面都已经见不上了……”
脑袋适时地一偏,避开从下方戳来的发针,夏时轻描淡写地继续:“那个小妾觉得很绝望,回去就自杀了,用的是最没创意的上吊,吊前还坐在镜前梳了个妆,漂漂亮亮地把自己挂上白绫,结果小板凳一踢,又后悔了,想活了,然而小小的别院,没人能听到她的挣扎。”
刷刷几下,又有数枚发针从各个方向袭了过来,夏时看也不看地闪避,边躲闪边说个不休。发针越来越多,他的语速也越来越快,争分夺秒,誓要将这个故事讲完——
“那小妾死后化为了灵,飘了半天没地方去,只好附在高富帅送给她的银梳上,懵懵懂懂,记忆不全。她发自内心地想活,因为她见识过死,她发自内心地想哭,因为她记得自己被甩了。她发自内心地想骂人,觉得这世上的最可恶不过的,就是那些年轻姑娘。终于在有一天,在那个不要脸的高富帅将这把梳子又转送给另一个姑娘后,她爆发了。”
“通过榨取那姑娘的生命,她延续了自己的存在。她食髓知味,又设法混上了其他女人的梳妆台,从高富帅的丫环到他的小妾,从他的小妾到他的女儿,从他的女儿到之后千百年间的稍纵即逝的无数少女,她披着不同的皮在人群中行走,一次次地物色与纠缠,用他人的生命来填补自己的生命,将自己的悲哀复刻到别人的灵魂之中,将自己的悲剧引到别人的身上,自我满足,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她偶然接触了一本漫画书,翻开来一看,第一页就写着男主角的台词‘活物有灵,死物必修’。”
“她好生气,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所以她决定要报复那个愚蠢的作者。她设法找到了那个作者的女朋友,缠死了她,接下去又想去缠那作者的房东,谁知却踢到了铁板——那房东家的小玉灵跟她拼命了,打掉了她一颗牙。她来不及找,只能逃了,路上又弄死了几个小姑娘补身体,结果还没补好,又发现有人在调查她。她成了惊弓之鸟,赶紧跑了,为了保险一点,她混进了那块儿的野灵聚集地,把人家的旅馆当食堂,吃得开心无比,结果还没吃完就被人找上,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对方不是来打架的,是来送饭的。”
“她想加加餐,却让饭逃掉了。那饭还特别凶,一直对她喊,‘你相公不要你啦’——”
刷然一声,几缕发丝绞拧成刀,从夏时背后用力砍下。夏时将手中漫画一翻,从里面摘出个“盾”字,向后一抛,一片银色的防护罩立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发刀劈在防护盾上,当场碎了,碎屑四溅。夏时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肩头,继续道:“目前大概就这个发展,后面还有一小截,还需要我继续吗——花鹂小姐?”
第31章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你少看不起我。”
面对夏时的疑问,陆遥知只抛下了这么一句,说话时依旧是那副嘴唇紧闭的样子,神情空洞地坐在隔间里面。站在她面前的夏时蹙了蹙眉,只觉这声音听着不对,再一细看,陆遥知的手腕上与腰上各缠着几根细细的头发,那把银梳却是不在她手上。
夏时语气平坦地“诶呀”了一声,扶了扶仍旧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慢吞吞地开始转身,身子才刚一动,便听身后喀啦作响,却是一道黄影扑到“盾”上,生生将那层银色的防护撞出了窟窿。夏时挑眉以示惊讶,眉毛还没放下来,便见那黄影穿过窟窿,闪电般地朝他袭去,同时冲上的还有尖锐的鸟鸣,几乎划破耳膜。他伸手捂耳,突觉手背一痛,手中漫画“啪”地落在地上,紧跟着喉咙一紧,却是原本绕在陆遥知腕上腰上的头发突然发难,齐扼上了他的脖子。失去支撑的陆遥知一下栽倒在地,继承了那些“支撑”的夏时则被猛力提到了空中——这种情况显然是他没能预料到的,所以他先是愣了片刻,跟着便学着电视里样子开始蹬腿。象征性地蹬了两下,又不动了,咸鱼似地挂在那儿,漠然注视着那个自暗处徐徐走出的身影。
翠绿的绣花鞋踩在地上,在往上是浅绿的裙摆。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缓步而来,一手垂握着那把银梳,每行一步面孔便成熟一分,身材不断拔高,曲线变得丰满,妆容与发型亦渐渐改变,待到来到夏时面前时,分明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妇模样。只见她轻轻扫了眼地上的漫画上,跟着便伸出根葱白的手指。那道黄影朝她飞去,停在指上,这回夏时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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