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若放声大笑:“无稽之谈,你一个地府芝麻大的小官,还能看到九州册上职权比你大的官的名字吗?”
阎王幽幽地接口道,“倘若我有心帮他呢?”
他说着,从袖子里套出两部册子,掂到掌中,化成一部厚厚的卷轴和一本明黄的薄册子。卷轴无风自动,翻到卷轴比较靠里的一段,那里呈现出一大片空白,很多人在那卷轴上只有个名字,而姓名之下该填写功德的地方却空空如也;那本明黄的薄册子一翻开,上面详细地列出了自澹台一族掌权为始,从上到下所有的官员,温故里的名字在十分靠前的位置,赫然在列。
北海若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嘴角一直微微颤抖着,“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阎王洋洋得意地晃晃脑袋,“当年温故里伤得没剩几天好活,全靠老洲长用神农井帮他吊着一口气,可这神农井究竟能救他救到几时?说来全算一命抵一命,老洲长拖累了温故里,只能用这种办法延续温故里的性命,自己只身赴死,实在可歌可泣。一报一报,天下事都这么回事。”
“说的不错,如今你的报也要来了。”
程回第一反应,一愣之后,用能撕破嗓子的声音高喊道,“洛阳是吗?快走,别进来!”
洛阳显然是直接从北海过来的,周身都有一股淡淡的冰凉水汽,他的眉眼似乎起了些变化,乌黑的眼珠里蕴着厚重的深沉,嘴角要笑不笑地弯着,“扯什么鸡……淡呢?眼睁睁看着你们遭小人陷害,我是那样人儿么我?”
他自顾自地走到北海若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沙,交到他手里,低声问道,“他进去多久了?”
北海若:“有两个钟头了。”
洛阳点点头,拍了拍身上土,朝着阎王挺灿烂地一笑,“我相信你没骗人,不错,当年,确实是我爹猪油蒙了心,盗走了温老前辈的吸星盘,来了个移花接木,让温老前辈多活了好多年。这么一想,我爹,他作奸犯科,罪有应得,死得活该,实在不亏。”
北海若惊奇地瞪大双眼,“谁是你爹?你是谁儿子?”
洛阳:“澹台千山就是我爹,怎么?不像?”
北海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跟他一起长大,我还能不知道他那点斤两?你要真是他儿子,他早八百年带着你满世界吹牛逼去了,绝不会藏着捂着。我虽说避世北海比较早,但那么多年,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你?”
洛阳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他深吸口气,平静道,“你去把他从坟里挖出来,问问他,为什么没带我满世界吹牛逼呢?前辈,我猜,你在温故里被囚禁昆仑之前,就已经打算自此不问世事了吧?”
北海若:“不错。世上没有温故里,我还留在这世上干什么?”
洛阳心想这老前辈脾气倒挺烈,直来直往,爱憎分明的。
北海若接着说,“……还不如回家。”
“……”说话能不能别老大喘气儿?
洛阳挺认真地打量他,轻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身负重伤之后,你便再没来看过他呢?”
北海若的老脸腾地红了,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什么!”
洛阳随手一招,竟然也能召唤过一把骷髅,他把那骷髅编成一把靠背座椅,翘着二郎腿往上一坐,脚尖一点一点地上下点着,十分悠哉,“因为你心里有鬼。温故里是断袖的小道消息也是从你嘴里传出来的,对吗?温故里是山海关唯一一个守护神,你出生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你逐渐长大、甚至逐渐衰老,他还是那样,千百年如一日地在那里驻守。你和我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可我爹生来就是家族的继承人,是整个九州的储君,你只是北部边陲地方的水族王子;你看不惯我爹和温老前辈走得太近,可一个是你的挚友,一个是你的……你实在难以抉择,一气之下,就跑回北海,对外宣称永不出世。”
北海若听完,眯眼睛回忆了一阵,似乎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这事儿,年代久远的,我都快记不清了。”
洛阳鼻子哼一声。
北海若挺不好意思地双手对掌搓了搓:“那时候人小,傻得冒泡,知道什么呀?稀里糊涂地一起玩,就觉着温前辈那样的人,乃是这世上最当得起‘君子’二字的人。脾气好、模样好、本领又那么高,好像一辈子都不会老,可是永远形单影只。我和你爹经常找他下棋,一来二去的,就熟了起来,可温故里那人,跟你熟了,也保持距离。”
“你爹这人吧,极聪明,小时候,又猴又淘,一肚子坏水,什么馊主意都敢打,谁都敢惹,一张嘴吃四方,我想大人们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小孩儿,温故里也不例外。我就跟你爹那跟班儿似的,跟班儿做久了谁服气呀?我一气之下,就胡诌说温老前辈是断袖,回了北海,再也不跟他们来往了。后来,你爹的爹在关内罹难,温故里身负重伤,你爹继任州长。”
“再后来,你爹也死了,这九州之内,对我极重要的两个人都死了,这九州对我而言,也就彻底死了。”
“我年少时候,唯一一点妄想,全都浪费在了他身上。”
他承认得坦坦荡荡,这样娓娓道来,到叫人心生佩服。可见时过境迁,当事人对于那桩难以启齿的小秘密,都彻底释怀了。
“小鬼,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不该叫我去珊瑚岛,你不知道珊瑚岛是什么地方吗?珊瑚岛里藏了……”洛阳顿了顿,幽幽地说,“一张画像,都被人摸烂了。”
北海若哈哈大笑,“对,是有这么回事儿,是不是还藏了一本没写完的回忆录……”
俩人相视一笑,无声胜有声的。
洛阳:“我从来没听说过北海还有能给人看病的本事,还有,神农井也是我爹从北海迁过来的,我就猜,你得知温故里身负重伤之后,开始钻研医术了?这么一想,许多事情似乎就连成串了。”
北海若摇头晃脑,十分快意,“正是,那点陈年小过节,都是我自导自演的,谁他娘的在乎啊?我干嘛跟自己较劲儿?只是后来,温故里是断袖这事儿传开之后,我哪还有脸再见他?那就索性一辈子不踏出北海一步,管它有什么黑的白的、善的恶的,我自己也逍遥自在。”
洛阳十分想问他,“既然如此,顾寒声跟你非亲非故,你干嘛千里迢迢跑过来给他疗伤呢?”
可是他死活没能问出口。
阎王不耐烦道:“说完了没?”
洛阳似乎根本没把他放眼里,漠然地扫了他一眼,说,“吃里扒外的软骨头,欠修理。”
瞬间有七八块肥头大耳的骷髅,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噼里啪啦砸在阎王头脸上,给阎王砸得哭爹喊妈,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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