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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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顿下来,我很快进入视事状态。在洛阳的时候,我虽然不曾掌管中枢,但对天下富庶郡国的情况一向比较留意,知道得还不少;对交州辖下的这些边郡,却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它们每年的贡赋实在不值一提,遇上灾年,只怕还要朝廷赈济。这些郡设置的年代,都在武帝元鼎六年平复南越国的时候,限于郡内蛮夷很多,武帝当时采取了比较灵活的治理手段,虽然派遣官吏来管理,仍顺应当地民俗,保留了不少蛮夷长老。当时一般中原的士人,都不愿来此做官。武帝还特别下诏,规定有士人愿意去交州为吏的,中原郡县必须供给他们车马财物,同时免去他们家里的赋税,使之无后顾之忧。治绩考核方面,也可以得到优容,有功可优先升迁。这些措施很吸引了一些内郡的官吏,有的甚至全家迁居此地。经过大汉近三百年的治理,如今交州的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邮驿亭传基本完善了。我一路行来,感觉除了人烟少些,其他地方和中原地区没什么异样。交州物产丰富,沿路树木郁郁葱葱,水道纵横,无须过于劳苦,百姓通过采果捕鱼,就可以饱食无忧。只是天气过于燠热,即便秋天也是如此,这点是让我不喜的。

  我来到这里的时间很凑巧,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十月月朔,是苍梧郡年底飨宴的日子。每年这天,全郡各地的县邑都会派遣小吏带着牛酒到广信城来举行宴会,太守会亲自主持宴会,表彰忠信,黜落奸邪。那是全郡一年中最为狂欢的日子,除了官吏之外,地方上的三老、豪杰、七十以上的老者,都会受到宴会的邀请。普通百姓们虽然不能进入府庭,却可以在府外观看典礼,把官吏的喜悦当成自己的荣宠,这种现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也似乎可以勉强理解,皇帝陛下的贴身奴仆,总是比三公还要得意忘形。同样,作为生活在广信城的子民,虽然自己也许蜷居蓬门陋巷,可是究竟勉强算是和刺史、太守、都尉的华屋相邻,那也会颇有一些自豪罢!

  对于全郡的诸多小吏来说,这也是一个值得期盼的日子,他们希望于辛苦一年之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郡太守的慰劳奖勉,最好的还可能被推荐给皇帝,擢拔为二百石以上的长吏。可以说一年的希望,就全寄托于此了。

  牵召请求我来主持这次郡会,他稍微言辞很恳切:“使君身衔王命,驻节敝城,一城百姓都觉得与有荣焉!希望这次十月的盛会,使君能亲步玉趾,莅临飨会,慰勉士众,奖拔吏民,则群吏幸甚,百姓幸甚!”

  他的话让我很舒服。如果让我主持的话,交州其他六郡的太守可能都会派遣官吏前来祝贺,这对苍梧郡以及他来说,当然是有脸面的事了。虽然他的邀请有其私心,但我也确实想趁此机会露露面,同时认识一下各郡县的小吏,查问民情,于是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洗漱完毕,整装来到朝堂,掾吏们已经济济排了一堂,低级一点的官吏则都坐在刺史府前的院子里,院子里到处披红挂彩,显得十分喜庆。而且,让我感到极为意外的是,除了牵召和各郡派遣的官吏之外,连住在端溪县的苍梧君也赶来了。

  苍梧君是当地蛮夷的长老,因为早就率领种人归顺朝廷,对交州的和平稳定有很大贡献,光武皇帝特别封他为苍梧君,地位高于汉朝的列侯,相当于诸侯王。他为人一向谦恭,平常居住在封地端溪县的群玉城中,不大理会地方官吏。朝廷每年都会派遣使者去群玉城慰劳他,送他大量金帛礼物。前一任苍梧君赵义薨逝的时候,皇帝更是专门派遣御史中丞持节来到苍梧郡,发郡兵两千人为赵义的陵墓填土,并赠以车马、金缕玉衣及其他皇室专用的温明秘器,苍梧君下属的蛮夷种人为此感到极为荣耀,发誓永远效忠汉朝。现任苍梧君也已经有四十多岁,他的名字叫赵信臣,长得身材短小,肤色黝黑,身上的汉式礼服剪裁得相当妥帖,腰间的革带也束得整整齐齐,其上的玉具剑和印绶挂得一丝不苟。由于身材矮小,墨绿的绶带差不多垂到地上。虽然他其貌不扬,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着王者的风范。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贴身侍卫,大多光着半边膀子,执盾持矛,虎虎有威。

  “不知君侯枉驾敝庭,惭愧惭愧。”听了牵召的介绍,我紧走上前,对他躬身施礼,嘴里又说,“敞有王命在身,不能大礼,敬请见谅。”

  他笑道:“久闻使君在朝廷刚正不阿,让权臣嫉恨,是以遭贬。寡人虽僻在蛮夷,也非常敬服使君的为人。想想若不是使君遭贬,寡人也不可能有机会得以亲睹使君的玉容。古语有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句话大概也适合使君罢!”

  我心里暗笑,这个苍梧君看来也曾读过几部汉家古书,还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只是用在我身上,还是有些不伦。如果按照他的客气话来理解,我的得祸,导致他的获福,和塞翁失马的原意相差很远了。不过这点也不能强求他,究竟他不是中原的列侯世家出身,能把汉话说得这么流利,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君侯过奖了,没想到敞还有微名能入君侯之耳,实在万分荣幸。”我心里实在颇有些得意。

  简单的客套寒暄过后,牵召看了看立在堂上的水箭刻漏,道:“今日天阴,没有太阳,已经是漏上数刻了,请使君出去主持宴会罢。”

  我走出刺史府的大堂,站在祚阶上,牵召和李直、赵信臣站在左右副阶,我们四个人一起临视着庭院。刚才站在堂上的高级掾史,现在也都来到了庭院当中。庭院四周已经陈列好了步障,列好了枰席,官吏们整齐地站在枰席前,仰起脖子,像野鸭一样看着我们,他们当中有的脸色苍老,有的还朝气蓬勃,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的脸上。我这个新刺史,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他们一定在想。因为很多年前,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对苍梧郡去年一年的治绩,我并不了解,于是只能按照太守府提供的官吏名籍诵读了一遍。人是基本都到齐了,其中还真有不少外郡来的官吏。我发表了一番训导,接着又宣读一年中考绩优等的名单,受到嘉奖的官吏都兴高采烈的上来,接受我颁赐的奖品,并由我亲自赐酒一爵,饮尽之后,再让我为他们披上一袭缯袍,抚肩勉励。奖品是一笥漆器,内红外黑,绘着涡纹和云雷纹,油光铮亮,鉴人眼目,都是由郡府专门从蜀郡买来的。对这些奖品,小吏们并不看重,他们最看重的还是这种被天子使者抚肩的荣耀,从他们千恩万谢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来。这也曾是我有过的感觉,在汉朝统治的天下,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人的想法工整齐楚,并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然后进行了士卒长矛和弓弩队的表演,当长矛如林攒刺的时候,从士卒们嘴里还响起了宏壮的歌谣,我没大听明白歌唱的内容,但歌辞中夹杂着的“兮”字,和中原流行的楚歌也没有什么差别。大汉的王化是否已经浸渍了交州的每一寸土地,我不敢断言,但至少在广信城中,它已经成为百姓们追逐的时尚。弓弩射士的箭法大部分都一般,但基本也合格了。我看见李直脸上露出明显轻蔑的神色,觉得好奇,不自禁地问他是否看这些人不上。他的回答也有意思:“这些县卒亭吏,他们也算尽力了。”牵召听了也笑道:“使君没有赶上八月的都试,皆是苍梧郡卒,李都尉亲自调教的,那些射士可是百发百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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