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夜半时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督邮君,请开门。妾身姐妹听说君停宿在此,特来相诣。”声音娇娆可人。到伯夷年甫三十,虽然旅途寂寞无匹,欲火难熬,却也知道在此荒郊野亭,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何况美女。于是悄悄拔剑在手,道:“请二君进来。”
门一开,两位素装女子袅袅婷婷步入,果然都是韶龀鼎盛,美貌粲然,仿佛天边皓月,照亮了幽暗的亭阁。到伯夷心想,鬼要是都生成这幅样子,倒不如日日见鬼。于是致以殷勤之意,双方对坐细语,不知不觉,逐渐情热,其中一女膝行而前,笑语盈盈,吐气芳兰馥郁,到伯夷神迷情乱,几乎要张臂相拥。这时另外那位美女佯装随意站起,绕至到伯夷身后。到伯夷猛然恢复警惕,心中惊跳不已,本能地拔剑出鞘,反手向后一挥,只听一声尖叫,身后美女扑倒在地,叮当乱响,化为一枚枚枯骨。到伯夷虽然也有些心理准备,但猛然亲眼目睹绝世红颜刹那间寂灭如尘,也不由得黯然伤心。
身前那美女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衣袂飘然。到伯夷疾步向前,一剑刺入美女后背,美女低呼一声,转首望着到伯夷,眉目凝蹙,婉转哀啼,似乎不胜苦楚。恍惚之间,到伯夷差点怀疑自己是否杀错了,这个美女也许是真的。但他马上就知道不对,这个女子的青丝皓腕,很快也土崩瓦解,白骨寸寸从他的剑上坠落。到伯夷不由得柱剑于地,嚎啕大哭。
旋即楼梯咚咚作响,到伯夷起身横剑当胸,警惕来者,却发现是录事掾等三个随从,于是问到:“你们还睡得着?没有鬼骚扰你们吗?”
录事掾道:“督邮君没事罢?下吏刚才睡得很熟,这是……看来果然有鬼。”三人目光下移,面上尽皆现出惊骇之色。
到伯夷道:“也罢,你们也到这房间来睡,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不过,鬼怪可能都被我杀光了。”
几人寒暄了一会,又抵紧房门,相继躺下。到伯夷虽然仍觉不安,但究竟疲累不堪,眼皮如铅,逐渐下压。朦胧中感觉三随从忽然跃起,齐齐向自己扑来,他想拔剑,却来不及了,喉咙一下被卡得死紧,旋即一阵剧痛,失去了知觉。
天色放曙,驿道上的来往行人发现亭前路旁停着两辆官家车马,惊愕不已,乃相约步入废亭察看。发现楼下横躺三尸,面色满是恐惧;楼上则一尸仰卧,喉咙有爪孔,血色凝结。观其服饰当为督邮。门侧白骨两堆,不知何物。
从此,号称郡内第一勇士的到伯夷死在琵琶亭的消息传遍天下,成为东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琵琶亭畔十里之内再也没人敢于靠近,最后连驿道的路线也改了,琵琶亭彻底湮没于草莽之中。
在大汉的疆土中,亭舍是连接一个个城邑和乡聚的重要设施,也是传播一个个神奇故事的中转站,大概也正因为此,它自己从而成为一个个鬼怪故事的承载。鬼怪像花朵一样盛开于天下郡国的亭舍之中,但在偏远荒凉的交州仿佛是个例外,那是大汉新开辟的土地,人烟稀少,多蛮族,少有人去,没有更具体的传闻。
一 贬谪入交州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交州,前个月,我被朝廷任命为交州刺史。
我现在走的地方是条长阪,好像契刻在黛青色山腹上的一道伤痕。我瘫坐在轻便的安车上,左边荆棘蒙茏,碧绿盈目;右边郁江之水如缎似带,一路逶迤,环抱着我前行。太阳渐渐落下了天际,无数乌鸦从远方的林间射了出来,霎时散落在郁江的碧天之上。这是我很喜欢的瑰丽景色。血一样的残阳撒满了我眼前的这片天地,不知道下一个亭驿会在哪里。
老实说,我倒根本不想考虑这些琐碎的问题,驿置总归会有的,远一点近一点又有何妨。在辚辚的车声相伴中,我惬意地赏阅着四围的风景。这条古驿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如果是旁的人来,一定会胆战心寒。如果带着我那深爱的妻子,我肯定也会心头惴惴,绝不会这么冒险。虽然苍梧郡总的人口也不过十三四万,它本身就该这么荒凉,但这不是我应该冒险的理由。可惜,我那心爱的妻子,她早早地就离开了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真的很想知道。有时,我很奇怪自己持久的记忆能力,时间之河从来没有将我们隔断。
“使君”,驭手有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天色快黑了,下一个驿亭还不见踪影,只怕我们要露宿了。”他的名字叫耿夔,南郡江陵人,祖父和父亲都在禁中做过尚马监的官员,世代擅长驾马,他自己则担任过南郡太守的仓曹掾,在一次断案的时候,和我不打不相识,我辟除他为掾吏,跟着我也差不多有七年了。
我不耐烦地回答道:“嗯,我们也不是没有露宿过,怕什么。”
“交州的亭舍怎么会这么少,真是化外之地。”他慨叹了一声,手上却继续单调地扬鞭,驾驶着马车前进。
“交州的草木,比我们宜城还要茂盛啊!”我的车右任尚左右转动他的大脑袋,贪看两边的景色。他膂力过人,虽然祖籍是南郡宜城,一个濒临汉水的小县,县邑中的人大多喜欢游水捕鱼,他却自小在当县尉的叔父影响下,精通骑射,百发百中,任何人能请得他当侍卫,再危险的地方也可以不惧。来交州做刺史,本来就属贬职,传闻这里一向瘴气深重,中原人来此者多不能适应,所以这次我没带任何家眷,只让他们两人随行上任。
长久以来,我就一直醉心于在黑魆魆的世界中行走,我喜欢打着黯淡的灯笼,在逼仄的城中街巷和城外小径中巡行。我甚至连一个从人都不想带,如果不是因为我有时也惧怕寂寞的话。何况,一日三餐我也懒于亲自动手,我需要一个厮养(虽然我自己曾经当过很久的厮养),但我并不需要借助他的矫健来壮胆。我深信自己足够应付任何这人世间最可怕的事件。
幼年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天生地喜欢读律令简册,我的梦想就是在长大后能当上“文吏”。这是一项数百年来在我的家乡居巢县炙手可热的职业,尽管有儒生们对它指不胜屈的挖苦和讥讽。可是,难道我不能理解他们吗?我经常看见县邑的学宫里,那些青年和壮年儒生们眼中怯弱的萤光。虽然闾里的长老们也逐渐认为儒生才是一项更加有前途的职业,然而我不这样认为,如果这世上还需要太平,那就更需要我们这样精通律令的文法吏。
况且我也不是不懂得权时应变的人,我六岁就进入居巢县学,听那些儒生们讲论《论语》,虽然我对孔子的很多话并不以为然,却还能做到阳奉阴违。是的,虽然我那时仅仅六岁,似乎不应该有这样深的城府,可是那些住惯了高堂邃宇、广厦连屋的人,那些自生下来起就披纨蹑韦、搏粱齧肥的人,难道能走入像我这样领受惯了专屋狭庐、上漏下湿的贫寒少年的心境吗?
我是一个早早就没有父亲的人,四十二年前的一个凌晨,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据母亲讲,他临死前腹胀如鼓……算了,这都没什么新鲜的。在这凌厉的旻天之下,发生什么都不是奇迹。我是靠母亲给人洗衣缝补完成在县学的学业的。稍微长大一点,我一个人承担了县学里二十多个人的烹煮任务,以此换来一天两顿的食物。这种劳作的繁重远远超过了一般弛刑的戍卒,只因我不想让母亲这么劳累。在无数个夜里,我如饥似渴地苦读,不管是《论语》还是《十八章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还有那些附加的案例,也无一不烂熟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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