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年幼时亲生母亲就死了,但后母对他很好,视同己出,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出了这么个恶继母,让他尤为愤慨。因此,我这次的成绩让他极为高兴,特意发教记夸奖我,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我主簿的职位。
此后我的官运再也没有停滞过,几个月后,我再次被升为督邮。
阿藟对我升为督邮并不喜欢,因为这个职位需要经常出巡,她不耐在家独守空房。我笑着向她解释:“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我又何尝想离开你!”做官的生涯就是这样,时时要在外奔波,有时一个月就有半个月寄宿在野外亭舍。可是当农夫也未必就多幸福,碰上打仗,征召到塞北,更是九死一生。我下定决心要尽快升职到功曹,那样出去跑虽然也不可能避免,但不会过于频繁。
那次,我巡行的地方是庐江郡的南部,包括我的故乡居巢。这本来是不允许的,因为按照规矩,督邮不许巡行自己家乡所在的区域。可是周宣力排众议,说我刚直无私,就算去家乡也不会营私徇法,我猜,他也有考验我的意思罢。
起初阿藟想跟我一块去,顺便回娘家住一段。可是我母亲不允许,因为她发现那几天早上阿藟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的井栏边干呕,这个发现,让她欢喜得脸上的皱纹都全部舒展开了,她悄悄对我说:“阿藟这回可能真是怀上了,儿子,你干得不错。”作为表扬,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自然也高兴得不行,终于能和心爱的女人生个孩子,想起那个将来的孩子,是我们俩创造出来的,我就心花怒放。好像直到此刻,阿藟才真正属于我。我进入过她的身体,那又有什么,我终究要出来。但是,如果我因此收获了果实,才说明我是真正占有了阿藟。想到这些,我简直要时时偷笑。“她刚怀上,这段时间只能在家静养,若是长途跋涉去居巢,万一劳累过度有个差错,那不要后悔得死。我和阿南两人,还不够照顾她的吗?”母亲的理由因此坚不可摧,虽然从舒县到居巢,并不算长途跋涉。
阿藟更会撒娇了,她常常嗔怪我:“我这么幼小的年纪,就要生孩子,我不干,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我只有哄她:“我需要你们两个孩子。”接着我们商量,生个男孩好还是女孩好。按照母亲和大汉天下每一个母亲的愿望,自然是生一个男孩好,可是阿藟喜欢女儿,我也只有哄她,赌咒发誓喜欢女儿。“你生的女儿,一定会像你这么美。”我说。她捏捏我的鼻子,说:“本来就是这样,我这么好看嘛!但是,你长得这么丑,被你调和一下,她就不可能像我这么美了。”我假装遗憾地叹气,她就说:“你不服气啊,你妻子美是你舒服,你女儿美,还不是便宜了别的小淫虫。”我只好笑着承认,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天纶玉音。
后来几天我就出门了,我万万没想到,这竟然会是我和阿藟的诀别。
二一 仕宦何辛苦
督邮的职能是代替太守巡视郡内各县,我们庐江郡府有两个督邮,分别巡查南北两部,我被署为南部督邮。临走时,左雄特意让我带上一些舒县的特产,转交给他的父母,我的岳父母大人。这不用他准备,我和阿藟几天前就准备好了一大堆礼物。在舒县的乡亭,阿藟和左雄都来送我,我叮嘱左雄,一定要代我照顾好阿藟,左雄大笑道:“我是她的阿兄,照顾我妹妹还需要你这个外人提醒?!”我开玩笑地说:“谁是外人,现在可说不定!况且很多家庭的兄长,特别怕已经出嫁的妹妹回娘家归宁,因为又要吃又要带,心疼得要死。”左雄道:“那是贫苦人家,没有办法。我们左家虽不能说富可敌国,至少也是中产,岂会缺妹妹这点?再说,我得到你的举荐,如今在议曹也有不菲的薪俸,你就闭嘴罢。”我拍拍他的肩膀,恋恋不舍地命令驭手出发,回头看着渐远渐模糊的影子,大声道:“阿藟,一个月后,我就回来了,在家乖乖的,让阿南陪你睡。”说着我鼻子都有点酸,我知道阿藟怕黑,一个人从来不敢睡,未出嫁时,都是阿南陪睡的。
来到居巢县,县长率领一干掾史,前前后后地跟着巴结我,连我回岳父母家探问也不例外。我有点同情他,他是三百石官吏,我不过是百石小吏,现在身份却颠倒了。看来“鸟择枝而居”这句话是对的,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像当年秦相李斯所说,看你是仓鼠还是厕鼠。我在郡府任职,虽然秩级不高,可仗着太守撑腰,狐假虎威,如果愿意,驱逐一个县令都不是什么难事,他们又怎敢不巴结我。
岳父母对我也极尽热情,让我感到局促不安。他们给了我那么好的妻子,按说我怎么对他们屈膝礼敬都不过分,可是他们见了我,反倒显得该感激我才心安,这世上的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在居巢县呆了没几天,就去了皖县,巡视过程一切都很顺利。在皖县,主要是观看了一下铁官作坊,这是我们庐江郡重要的甲兵铸造地,我不能不谨慎。离开皖县,最后一个巡视的县邑就是远在江边的浔阳县了。
到达浔阳县的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浔阳县令派来的导骑就在离城十里远的乡亭迎接,我心头有些奇怪,觉得浔阳县令还真有些架子,竟然不肯亲自来迎接我这个督邮。也许因为一路上比较作威作福的缘故罢,我对本来很正常的事,反而觉得不舒服。我告诫自己,浔阳县令这么做是对的,他没有亲自来迎接我的义务,派导骑来迎接我,完全符合律令。
我们的车马在浔阳城中缓缓地走着,因为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也有一股湿漉漉的味道。路边有一泓湖水,杳无边际,让人毛孔舒放。我斜倚在车较上,极目湖面,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呵欠。湖的左侧还有一座高山,孤特绝拔,凌空而起。我问导骑:“这是什么山?”他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呵欠,头也不回道:“庐山。”我知道导骑都是各个县邑花几个钱临时雇佣的街卒,没什么地位的,怎么连浔阳县的街卒也这么傲慢无礼?我有点不高兴了,但想到作为一个督邮,和市井小人一般见识也实在没有必要,只是揶揄他道:“君昨晚被老婆打了吗?怎么如此不痛快。”
他回头道:“据说督邮最怕老婆,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导骑大约有四十多岁,表情懒懒散散,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可小觑的威严。我不由得打消了自己的气焰,自我解嘲地道:“青年男子怕老婆毫不奇怪。”说着也不理他,脑子里在想,难道我对阿藟百依百顺的事,竟然传到了浔阳不成,脸上不由得有些热辣辣的。
见我没说话,他却又忍不住道:“督邮君怎么不发火,据说君一向是不忍小忿,不畏豪强的。”
我道:“本督邮是不畏豪强,一般的卖菜佣,却没兴趣理会。”
他一点不难为情,笑了笑:“那小人就拭目以待了。”
车子一直缓缓走着,十里路也并不太长,没多久,县邑门隐隐在望。我们暂时没有进城,导骑把我安顿在县邑外的传舍歇息,说很快县令就会前来拜见。管理传舍的传舍啬夫倒是非常恭敬,说是知道我要来,早就洒扫了正堂,供我歇息。在传舍里坐曹治事的户曹掾史和一干佐史,也都齐齐前来拜见。我暂时忘了刚才的些微不快,和他们寒暄了一会,他们又纷纷告辞。我见县令还没来,就让随从在堂上自便,自己进了屋子,躺在屋子的南窗下歇息。窗外凉风习习,吹彻柳花,缭绕似雪。透过窗棂,可以望见远处的庐山,在一团团轻烟之中,若隐若现。我一边享受着熏风,一边想着阿藟,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去了,心中喜悦不已,渐渐感觉眼皮有些沉重,想打瞌睡了。孰料刚欲进入梦乡,就听外面传来阵阵尖叫:“放我进去……督邮君,督邮君,妾妇有冤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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