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夹杂着绝望、痛苦、愤懑、窒息的感觉,我现在也不愿回味。母亲像南山上的磐石那样完好无损,阿藟却真的随风而逝。母亲的诉说是何等的荒诞,她说飓风是在某个下午开始的,当时她和阿南在屋里纺纱,阿藟在院子里看花,忽然天昏地暗,黑云压城。她发觉不妙,令阿南去唤阿藟回屋,然而透过窗子只看见一条巨大的沙柱旋转向前,窗棂也迅疾被风沙遮蔽了,等到风平沙静,院子里除了七歪八倒的花草,空空如也。
我发疯地跑了出去,一路奔到郡府,我那位肥头肥脑的同事,户曹掾朱奔正在案前忙碌,案上堆满了一支支散乱的竹简或者木牍,他是我在郡府最好的伙伴了。我气喘吁吁地问他,舒县在这次风沙中有哪些人失踪。他惊道:“怎么,君家也有人失踪?”说着急匆匆把统计的簿册给我看。我来回看了几遍,里面没有阿藟,不禁号啕大哭。不消说,如果有阿藟的名字,他一定早就告诉我了。朱奔手足无措,不停地劝慰我,又不停地嗟叹,为我感到可惜。我哭了好久,才让朱奔把我送回家。我不能对母亲怎样,除了大骂阿南之外。可是骂过之后我又心痛,阿藟就这样消失了,阿南是和她唯一亲密的人,她在的话,好像这个家里还能闻到阿藟的一丝气息,还能让我保留一点莫名的希冀。
我大病了一场,左雄来看我,他唉声叹气,我揪住他的前胸问他,临走时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帮我照顾好阿藟,为什么没有做到。我把他像一个沙袋一样拉来推去,他一直积极配合着我,毫无怨言,直到被人拖开。是的,那又能怎么样,阿藟是他的亲妹妹,难道他不悲伤?可我那时不会思考这些。岳父母一家也从居巢县赶来,他们自然也伤心已极,坐在床前陪我饮泣。我们都不能理解,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突然风消云散。而且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当初失踪者的尸体陆续在野外找到,唯独阿藟仍旧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甚至都怀疑阿藟是不是被恶鬼给摄走了,可是我扪心自问,至今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也是不该这么对待我的。
病愈之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了。周宣也抚慰我,劝我节哀,说这都是天命。也许是罢,上天就是不容许让我有个好妻子,那又能怎么办。周宣又问起这次巡视的情况,我想起了在浔阳县那妇人说的事情,心头不由得燃起无名怒火,我原原本本叙述了我所见到的事实,并向他请示,让我率领郡卒即刻赶去浔阳,彻底勘验那件狱事。我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浔阳县的懦弱,那时的我,的确不想惹上任何麻烦,因为我还有阿藟,我的阿藟还正怀着孕。而在一刹那间,我什么都失去了,还能有什么顾忌?
周宣早就知道浔阳县令是孙程的亲戚,听说我要穷治,非常高兴:“先前我对其他掾属说起,要将那县令治罪,他们都怕受牵连,总是苦苦劝阻。现在何掾竟然如此刚直,我算是没看错人。”
我掷地有声地说:“下吏效法府君,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治之如鹰隼之逐鹯雀,如果得罪孙宦,府君就说是下吏擅自办理的,不关府君的事。”说着我不等周宣答话,大踏步走了出去,到兵曹掾那里拿到符节,点齐士卒,连家也不回,迅速向浔阳县进发。我这次下定了决心,就算死了,也要除了浔阳县那个奸吏,将他身边的恶人一网打尽,杀个痛快。这样一定能为周府君带来良好的政声,如果遭到孙程报复,死就死罢,至少成了周府君的忠臣,也不枉曾经受他眷顾。阿藟既死,我活着也觉了无生趣。
二二 故诈幻明幽
“使君,何晏的母亲来了,说要找你亲自辩讼。”任尚把我唤回现实。
“哦。”我道,“还辩什么讼,人都死了。”我心里掠过一些歉疚。
耿夔答话:“她还不知道。我没允许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她这次带了一些食物,说要给儿子。”说着举起一个篮子。
我惊讶道:“我听说他是寡母,这样可怎么办呢?”我揭开篮子上遮掩的布,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个食奁,一个装着米饭,一个装着菜肴,切成方形的碎肉,寸许长的葱。
我望着那食奁里的菜有点发呆。耿夔奇怪地看着我,我抬头望望他,理解他目光中的意思,在他眼中,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酷吏。我断案号称审慎,然一旦断定谁有罪,绝不手软。虽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证在我的做官生涯中,没有枉杀过好人。实际上,那有可能经常是玉石俱焚的。就说那次在浔阳罢,我到后立即将县令和一干掾属系捕,严刑拷掠,百姓闻讯,都纷纷来县廷揭发县令罪行,可谓证据确凿。在我上次离开后,那个告状妇人终于绝望自杀,而那迎接我的导骑,也来向我告诉了所有的事实。他是仁义里的街卒,亲眼看见那妇人的女儿被县令的儿子率领一帮家奴抢去,大概蹂躏了几天几夜,摧残致死,又让家奴满不在乎地将尸体悬挂在闾里门楣上。与其说这是制造自杀假象,不如说是玩着一种有恃无恐的游戏。我很惊讶那位导骑的谈吐不俗,询问他的出身。他开始不肯说,在我的一再恳切下,他才告诉我,他叫杜根,因为得罪了皇太后,天下郡县逐捕,不得已逃到这偏僻小县,隐姓埋名当了一名街卒。我气愤填膺,率领一干隶卒连夜拷掠县令父子,打得他们父子俩都伤痕累累。他们开始还很嚣张,威胁说要让孙程来治理我,我哈哈大笑:“就算死,也要先杀了你们这帮恶人。”我命令狱吏用沙袋将他们压死,并悬尸街市,大书:天下第一贼吏潘大牙及其恶子之尸。街市上万人围观,纷纷唾骂。我又把平常跟随这父子作恶多端的掾属和当地恶少年全部捕获,判了死罪,系押在监狱,很多人不堪折磨,自杀而亡。像我这样一个酷吏,后来做的事也大多如此,怎么也会有紧张歉疚的时候呢,耿夔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解释道:“本刺史虽然不仁,却不想欺压贫弱。就说这何晏罢,我开始并不想杀他,谁知他竟会自杀。”我默然了一晌,又道:“也罢,我要亲自见见他母亲。”
我坐在堂上,让耿夔把何晏的母亲叫来。不一会,一个身材中等,穿着灰色袍服的妇人低头走上堂,她的头发梳成高髻,虽然堂上光线阴暗,远远看去,仍能看见她的头发有些斑白,似乎已经将近五十岁。她紧趋几步,跪在何晏面前,低声道:“妾身拜见明使君。”
“不须拘礼,请坐。”我哑声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今天的心肠会这么软。
她依旧不动,头一直低着,道:“妾身这几日一直想要拜见明使君,怎奈明使君事烦,不能如愿。妾身的儿子何晏,据说因为盗墓,被明使君系捕,妾身以性命担保,这是天大的冤枉。望明使君详察,还犬子一个清白。”
我心中陡然跳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妇女说话口齿清晰,口音虽然类似当地土著,却似乎有些差异。而且她穿着打扮整洁素朴,和当地妇人喜欢繁缛装饰的风格也颇有不同。尤其是那语音中有些非常耳熟的东西,甚至,甚至可以说带有家乡居巢县的影子。我马上想到何晏,心中似乎顿时有如明镜般的澄澈,当初第一次见到何晏,之所以会陡然对何晏生出好感,除了觉得他俊美之外,他口音的特别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只不过我没有深想罢了。当然,何晏的口音基本和当地官吏无异,如果说有不一样,那就是和这妇人有点关系。我狐疑地问道:“听君的口音不类广信人,君之故籍是否在庐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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