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他供述说,那块玉佩是苏娥给他的,但苏娥却早早死在了六年之前。”说到这里,我的背脊又不自禁地发凉。
阿藟也嘴唇发青:“难道他那次跑回家,竟然是遇鬼了。可是他一直没对我说,只是称公务出门遇雨,受凉发病。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病中他好像曾经惊呼‘阿娥,你为何吓我’,由于声音含糊,当时我没想到这一层。病愈后,他有一次和我聊天,曾不经意问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我对鬼神之事并不怀疑,但究竟没有亲眼见过,也说不出切实的证据来,只能含糊回应,所以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我肯定道:“我以前也不很相信,现在看来,鬼神之事,一定是真有的。阿藟,我们二十年后能够重逢,这也许就是鬼神之力罢!”
“可是鬼神为何又要夺走我的晏儿呢,难道晏儿是你的化身?”阿藟伏在我身上,又哽咽起来。
我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既然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死亡对晏儿来说,就未必是一件多坏的事。他是那么的喜欢苏娥,苏娥也爱他。在这世上,晏儿一个人生活得并不快乐。如果在地府能和苏娥相伴,又何止胜过偷生在这人间百倍?”我这么说着,好像连自己也相信晏儿的死是天生注定,死对晏儿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奔向快乐之通途。想起我当初见到晏儿时的情景,想起他孤苦无依的眼神,就不由得一阵隐痛,于是,一股杀戮之气也就从腹中向上慢慢升起,好像我光着身子走向湖中,让湖水逐渐漫过我的胸臆。
阿藟道:“阿敞,你的意思是,苏娥故意给晏儿半枚玉佩,就是想让晏儿去地府和她相伴?那她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要让晏儿和我阴阳相隔……”
“可是,她也采用这种办法,让你找到了我,这算是一种弥补罢!你就当晏儿是我的化身好了。而且,如果晏儿这一生不得不是这种结局,那么,我们最终因此在一起,不也是很快乐的事吗?当然,如果盗贼不杀死苏娥一家,也许苏娥终究会找到晏儿,你们三个人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至于我,愿意独自承受没有你的痛苦,毕竟我已经承受了二十年,还能活多久呢?”
阿藟哭道:“上天为何就不能让我兼得你们?”
我抱她在怀里,紧紧咬着她背脊上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二九 与掾寻狱事
虽然我现在对晏儿的供状深信不疑,但如此神奇的事,怎么去说服掾属们呢?果然,耿夔第一个就对此产生疑问:“下吏这几日一直思虑,觉得何晏君的话很奇怪,这种想逃脱罪责的供述,确实是洛阳的一些盗墓贼惯用的。只是,他的话中还有不少疑点值得认真分析。”
我有点着急,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按照君的意思,盗墓者是不是何晏呢?他已经自杀,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呢?苏娥的尸体,为什么又会跑到前苍梧君的墓室中去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急躁。
任尚还不知道我和晏儿的关系,他插嘴道:“使君,下吏认为,杀死苏娥一家的凶手和盗墓者都是何晏。何晏一向喜欢苏娥,只是由于苏媪的阻拦,两人不能结合。有一天何晏在鹄奔亭附近公务,碰巧遇见苏娥一家,就将他们全部杀害,独留下苏娥,拘禁起来供自己淫乐。又有一天他胁持苏娥一起去盗墓,为了某件事情发生争执,一时怒起将苏娥杀死,顺便扔进了某位妃嫔的棺中,匆忙逃遁。苏娥怨愤难释,于是通过鬼魂显灵,向使君暗示,要使君为之申冤。”
我有些不快,但本着鼓励的精神,耐着性子问道:“你的推理也算不错,不过,苏娥既然要显灵诉冤,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她是被何晏所杀,何必仅仅在亭舍中出现呢?”
任尚道:“鬼神之道难明,能做到的恐怕只有这么多罢。亭舍房屋阴暗,适合鬼神出现。何况他们一家就是葬身于亭舍的枯井之中。在亭舍中显灵,也有助于使君发现他们的尸骨。”
我沉吟道:“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不过还有一点疑问,如果我不是勘察前苍梧君墓室,发现了半块玉佩,就不会查到何晏身上去。如果不因为何晏供述是苏娥给了他这块玉佩,我们也不会去寻找苏娥其人。通过这么大的弯子来暗示我们,苏娥,她的冤魂绕得也未免太远了。何况盗那么大的墓,显然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办到的。”
任尚道:“也许苏娥知道使君擅长断狱,明察秋毫,才会采用这样的办法,让使君一方面破获盗墓案,又同时破获杀人案,可谓一举两得。要是换个昏庸的官吏,只怕就不会这样了。鬼神只能给一些暗示,让世上官吏为之申冤,如果能随心所欲的报仇,又何必要人帮忙?自己直接下手不就行了。然而不那么做的原因,是力不足也。”
我不置可否,任尚夸奖我擅长断狱,一方面让我自豪,一方面用来解释苏娥冤魂的动机,也说得过去。我望了一眼耿夔,刚才任尚打断了他的话,我的问话他还没回答呢,我道:“耿掾觉得任尚君的说法合理么?”
耿夔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下吏以为,杀害苏娥一家的,一定不是何晏。试想,对苏娥遇害的事,我们本来一无所知。当初我们盘问他的,仅仅是盗墓案件,如果是他杀了苏娥,何必主动告诉我们给他玉佩的乃是苏娥?他应该能想到,我们必然会为此去寻找苏娥其人。把一个盗墓案发展为一个杀人案,我想他不会这么愚蠢罢。”
我抚掌道:“确实如此,这正是我所想的。那么,君认为谁最可能是凶手呢?”
耿夔摇头道:“下吏只擅长提出疑问,断狱之事,是使君所擅长的啊。”
我的心情稍微开阔了一些,我不想承认晏儿是个杀人罪犯,耿夔的话无疑为我解开了这个结。任尚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道:“就算何晏没有杀人,至少盗墓是他做的罢。如果他不去墓中,怎么能有那半枚玉佩?”
耿夔道:“盗墓也不该是他所为,既然他供述了玉佩是苏娥所赠,就一定能想到使君会为此去查找苏娥下落。如果苏娥未死,一问便知,他可以轻易洗脱罪责。”
任尚道:“可是,何晏是郡府小吏,如果他事先要查找苏娥一家名籍,应该是非常容易的,他可能已经知道,苏娥一家已经彻底失踪,有可能已经死亡。换句话说,他自己已然深信,给他玉佩的是苏娥的鬼魂。”
耿夔笑道:“这也正好说明,何晏并非盗墓者啊!他深信给他玉佩的是苏娥的鬼魂,所以不怕供述出来;如果心内有鬼的话,他完全可以想别的办法。”
任尚道:“不然,如果他事先知道苏娥一家已死,因此把给他玉佩的人说成是苏娥,不是死无对证,借此逃脱罪责么?”
耿夔道:“现在又绕回来了,他把给他玉佩的说成是苏娥,我们就会追查苏娥的下落,认为他是杀人凶手,这对他非常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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