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一个奶妈抱着李延寿跟在龚氏身后来了,奶妈跪坐道:“拜见使君。延寿,你也说。”
李延寿上身穿着一件精巧的亡丝夹袄,绿地上面点染着红白相间的花纹,腰间系着褐色底黄色花的裙子,胖乎乎的双手捧着一枚果子,可能刚才一直在吮吸,唇间都是红汁,也不需奶妈的提醒就对着我拜了一拜,漆黑的两个眼珠乱转,脆声脆气道:“拜见使君!使君啊,我阿翁说,使君的官比他还大;我先前以为,阿翁的官才是最大的。”
牵召在旁,脸上有些尴尬,他这个太守当得真失败。我哈哈大笑:“使君官不大,官秩还没你阿翁高呢,每月的薪俸也远比你阿翁少。”我命令仆人给他赏钱,这个孩子真可爱,也许我的晏儿当年也有这么可爱,可惜我从未见过他那时的样子,一阵痛楚又像潮水一样涌上胸臆,冲击得鼻子也酸了。
接着龚氏和奶妈带着李延寿出去玩了,我们几个男子坐在刺史府的阙楼上喝酒。这个阙楼正对着大街,花市的全景可以尽收眼底,街上百姓摩肩接踵,一派祥和,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举杯道:“百日劳之,一日乐之。来,诸君请举杯,刺史敢敬诸君。”
众人纷纷谦让,举杯饮尽。一会儿,牵召又举起酒杯谄媚我道:“自从使君来到交州上任,连花也要开得艳些,往年的花市,可远没有这么热闹,足见使君德音秩秩啊。”
我问他:“府君在广信当太守有多少年了?”
他叹了口气,道:“七年了,我感觉自己早已成了苍梧人。”
“皇帝陛下信任府君,才会让府君在一个位置上待这么久。”我劝慰道,“贤明君主在位,除拜官吏常常十余年不易位,有功劳也只是增秩以为褒奖。当年黄霸任颍川太守,总共做了八年;于定国为廷尉,竟然做了十九年。比之前贤,君还不够啊,又何叹焉?”
牵召点头道:“使君说得是,其实李都尉执掌苍梧的时间,比我长多了,有十一年呢,对苍梧百姓可谓恩情甚笃。”
好像没料到牵召会夸他,李直猝然道:“哪里哪里,我一直只在军中,不像牵府君这样亲理民事,受百姓爱戴。”
我看了牵召一眼,觉得好笑,当个太守,好坏也是一郡最高官吏,竟然要巴结官阶比自己低的都尉,实在太没意思了。这时牵不疑也站起来,离席举杯对李直道:“小侄不疑,也一向敬重都尉君的文韬武略,敢以此爵为都尉君祝寿。”
牵不疑这个人,我已经比较熟悉了,因为他后来经常到刺史府找耿夔和任尚玩耍,和任尚比试箭术。我也曾看过两次,他射得确实不错,每次只略微负于任尚。有时他出城狩猎,打到了野味,还会特意给我送来。我起初听说他喜欢带着帮游侠少年在城中驰逐,惊扰百姓,还有些不喜。现在看来,他并不像个不遵法度的人。任尚曾经告诉我,牵不疑确实有一次夜深回城,呼喊开门,被李直手下的城门校尉拒绝,还准备系捕他。牵召听到消息,不但没有羞愤,反而称赞李直刚直不阿,人如其名,带着儿子老老实实去向李直请罪,保证今后不会再犯,李直才免去对牵不疑的处罚。“其实那天是牵召生日,牵不疑特地出城田猎,想猎获一些野味给父亲祝寿,忘了时间,结果因为这件事搞得寿宴不欢而散。”任尚解释道。
后来我对牵不疑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非常谦逊。我还知道他自小生活在故籍颍川,由大父母抚养成人。牵召迁职苍梧的第二年,他才跟来,说要侍奉老父,以尽孝道,看来还是个孝子。我对孝子虽然平时多有腹诽,但主要因为假孝子太多,对认真的孝子,我还是不那么讨厌的。
牵召没话找话地说:“都尉君,这次花节,君的内兄龚君也该来了罢?据说去年他家的橘子比往年收获得还多啊!”
李直的脸霎时变得阴沉起来,像傍晚时郊外的坟冢,道:“府君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牵召有点讪讪的,我心里一动,看着李直道:“龚君家里如此豪富,为何去当亭长?”
李直乱蓬蓬的胡子动了一下,大概是咧了咧嘴巴,想尽力驱散脸上的阴霾:“富而不贵,总是人生遗憾,他大概想过几天官瘾罢。”我道:“做亭长的,送往迎来,又算得什么官了?”
牵召笑道:“所以龚寿君和都尉君结亲之后,马上辞去了亭长一职,作为都尉君的亲戚,当个小小的亭长也确实丢脸。”
李直又阴沉沉地望着牵召:“府君这话其实说错了,我和龚寿的小妹结婚,是在他辞去亭长一职以后的事。”
“他为何辞职呢?”牵召似笑非笑地说。
“又不愁吃喝,不想做了就辞职,有什么好问的。”李直哼了一声。
刚才还彼此和气,一下子就剑拔弩张,似乎要吵起来,我于是笑道:“不要伤了和气,来,饮酒。”其他长吏也齐声道:“饮酒,饮酒。”
牵召赶忙举杯道:“都尉君,刚才说话多有冒犯,敬请恕罪。”李直的声音像岩石一样硬:“不敢,是下吏冒犯了。”
又喝了一回酒,牵召道:“对了,使君,我治下不严,上次我的掾属何晏的事,让使君不快。不过我以为,何晏这个人秉性确实纯直,盗墓之事,只怕是别人陷害的罢。”
他竟然提起这件事来了,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会辟除何晏为吏,他说没别的原因,只是在县学巡视的时候,发现何晏精通律令,性格淳良。他的说法让我大有好感,如果不是我刚愎自用,害死了晏儿,牵召就像当年的周宣府君,晏儿就像当年的我罢。我默然了半晌,道:“那么府君认为谁会陷害一个小吏呢?”
牵召道:“这件事,我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是为自己的眼光辩护,只是依照自己几十年的经验,感觉何晏不是那样的人罢了。”我还没说话,李直道:“那也难说,听说那何晏家境贫苦,曾经追慕同里的一个女子,遭到那女子母亲的奚落。当小吏也没有多少薪俸,如果盗墓能够一夜暴富,我想,像他那样的人,也许抵抗不了诱惑罢。”
他怎么也会关心晏儿的事……我心中登时腾起一股火焰,很想将手中的耳杯掷到他脸上,不过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样做是不行的。他说的话并非不在理,有些小吏为了聚敛钱财,难道不是确实在舞文为奸吗?我之所以这么愤怒,不过因为他所说的人是何晏罢了。但我知道自己,是向来忍不住一时之气的,我想立刻告诉他,何晏的母亲名叫左蕌,就是我二十年前在庐江失散的妻子,何晏就是我的亲生儿子,那样他,包括堂上所有的人都该惊愕了罢。让对方惊愕而无可奈何,常常能给我带来欣喜。我突然打定主意,吩咐左右去唤耿夔,要他去把阿蕌请出来。
谁知耿夔却自己出现了,他总是在我期望或者不期望的时候,适时出现在我面前。他照样急匆匆跑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田大眼又来拜见使君,还送来了一些花束。并且说又发现了一些玉器,可能是前苍梧君墓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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