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城在一片晨光熹微中等待着我,不久前,我曾在这城邑的前面帮它解决了一个难题,希望这次它能对我有所回报。我用刺史印命令城外传舍的啬夫帮我叫开了城门,当我打马驰入城邑的一刻,城门在我身后轰然闭合,我一夜的焦虑才算烟消云散。
张凤对我的到来感到非常惊异,他说:“自从使君上次离开,合浦郡就一直风平浪静,珍珠赋敛也全部停止,不知使君突然来此,有何教诲?”我们站在合浦城的城楼上,这时东方出现了一抹微光,沿着驿道奔驰了一夜,我真是累得话都不想说了。而且,我感觉肛门隐隐作痛,大概鞍马颠簸加上急火攻心,我的痔疮也悄然迸发了。
我忍住疼痛,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合浦郡风平浪静,苍梧郡都尉李直却举兵造反,围攻刺史,不知君意如何?”
他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这消息的真实,继而怒拍城墙,大声道:“李直好大的胆子,竟敢攻击天子使者。使君放心,合浦城池坚固,量他李直也不敢来这送死。”他的语气虽然激烈,我感觉却像被蛀空的朽木一样空洞。我认真地看着他,很想对他说,上次土著蛮巨先造反,你怎么一下子就逃亡朱卢了呢?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窘,道:“使君不如即刻派使者去九真、交趾等郡征召兵马,共击李直。”
“嗯,我要先检阅一下合浦县的士卒,府君也请立刻派出使者去其他五郡征兵罢。”我说。
虽然困得要死,但我毫无睡意,我感觉自己的目光炯炯,像两束火炬,好像一夜的奔驰不是逃亡,而是来合浦完成一个上天交付的使命。我甚至想,当年高皇帝彭城大败奔亡,凌晨驰入韩信的军营,袭夺了韩信的军队,那种踌躇满志的姿态,也不过是如此罢。
稍微准备了一下,我下令警戒全城,做好一切守城准备。
合浦城外有一条河水流过,它的名字叫柳水,岸边有许多柳树,大概因此得名。柳水水量充足,时常漫溢,在城外形成了许多水泽,给城墙赋予了一层天然的屏障。我让士卒在城墙上编连木栅,给合浦城率先穿上一套铠甲,想用火箭烧毁木栅是不可能的,木栅上披了一层湿漉漉的水藻,很难烧着。我又让士卒砍下大木,鞣曲为弓,再选出一些祕杆比较直的矛,用鹅毛给它装上尾羽,当成箭矢。这是我从当年的主君荆州刺史刘陶那里学来的,他曾经被朝廷派遣到荆州,平息叛乱的武陵蛮夷,通晓兵事。我亲眼见过这种矛矢的功效,它能射到一千步的距离,不管什么样的盾牌都对它无能为力。据刘陶说,他发射的一支这样的矛矢,穿透过五个蛮夷兵的肚子,把他们像烤知了那样串在一起。如果蛮夷吃人的话,可以直接将这支矛矢抬到火上去烤。他一边说,我一边在脑中转换成图像,在指挥士卒们制作矛矢的时候,我脑子里也不断回忆起这些图像,没有一点恻隐。我觉得自己有点丧尽天良。但又能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生命是被人轻易牺牲掉的,我微末的力量不足以改变它。
还没等我把这一切准备完毕,邮卒的讯息就传来了。李直的军队已经在向合浦进发,他们沿途洗劫了包括朱卢城在内的一切城邑、亭舍和乡聚,凡是见到能胜兵的人,都胁迫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这些人加上龚寿的苍头奴仆,亲族门客,数量已经超过一万,在人烟稀少的交州,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
张凤有点坐卧不安,不停地重复着废话:“使君,这个李直是决心要造反了,决心了。”
我安慰他道:“反贼人数虽众,但除了从广信带来的两千精兵之外,其他都不足为惧。何况他失道寡助,就算沿途裹挟了一些蛮夷,又能如何。”不过我还真佩服李直的孤注一掷,此前交州的本地官吏,也经常起来造反,失败后就遁人丛林,汉兵对之往往无可奈何。大概李直也是这么打算的罢。
张凤嘴巴上强撑着:“是啊是啊,量他一个小小反贼,怎敢和明使君作对?我就等着看使君怎么擒他。”
我们正在城楼上说话,很快看见远处旌旗飘摇,上百骑兵杂沓着向合浦方向奔来。我笑着对张凤道:“来了,吩咐士卒,等我命令,准备迎敌,斩首捕虏者,重重有赏,去看看大弩矛矢造得怎么样了,造好了就抬上城楼。”
一会儿,李直的军队陆续来到城下。这回没有废话,他们略作休整,很快架好巢车,发动进攻。高大的巢车隆隆向城门推进,巢车上站着的数名士卒,不断地向城内发射弓矢,我早吩咐好了士卒,用大盾蒙头,抵挡箭矢。他们的弓弩手极其厉害,我的士卒只要手稍微酸痛,大盾举得略偏,巢车上就会立刻飞出一枚箭矢,贯穿他的喉咙。连我自己也差点遭此厄运,要不是耿夔急忙推上一个士卒挡在我前面的话。没多久,我的士卒就被他们射杀了十几个。广信城劲卒号称交州第一,以前我虽然见过他们训练,但这回才算真正领教了他们实战的威力。
我赶忙命令士卒用大盾相连,挡住箭矢,同时用弓弩反击巢车上的对方士卒。可是巢车的望楼比城墙还髙,仰射不易射中,何况他们封闭很严,只有数个小孔,不是神箭射手,是无可奈何的。我不断催促,问大弩造得如何。工匠们说,已经造好了一架,可以试试。我命令抬上城楼,让盾牌手护住工匠。几个工匠安置好大弩,几个精壮士卒推动大木制成的绞盘拉开弓弦,将矛矢嵌入弩臂的射槽里,再转动深目①,对准巢车,我一声令下,士卒齐声大吼,突然扳动人弩下面的悬刀,一丈多长的铁矛挟着劲风,呼的一声飞向巢车顶部的望楼,弓弦的声音让我们的耳朵发麻,恍惚有一群蜜蜂在耳边缭绕。接着我又听到数声凄厉的惨叫,巢车望楼已经被锐利的矛矢射穿,断成两截。上面一截像被砍断的人头一样坠了下去,躲在望楼上的数个士卒则像断线的纸鸢一样,从望楼厢里滑了出来,四肢乱舞,在空中齐齐惨叫。我们发射的矛矢就算没有直接命中他们,他们这样摔下去,不死也要变成残废。
『①汉代大型弓弩下的转动装置。』
一箭生效,鼓舞了我们的士气,造好的大弩陆续抬上城楼,使我们如虎添翼,用这个方法,我们又射穿了数个巢车的望楼。他们知道厉害,只好暂时撤退,但是并未气馁,过了没多久,又重新开始蚁聚向前。我命令城上士兵大叫:“诸君都是大汉士卒,为何跟随反贼进攻天子使者?就算不知忠义,难道不怕灭族吗?”
可是下面的士卒像聋了一样,丝毫没有反应。耿夔道:“使君,这些士卒都是本地蛮夷精选出来的,有些士卒整个家族都跟随李直,只知有李直,哪知有天子,使君不要指望他们能够投降。”
我叹道:“怪不得李直如此嚣张,根本不把太守放在眼里,也不把我这个刺史放在眼里。”我想了想,又道:“如果救兵不来,我等就要丧身于此了,只恨没有杀了李直这个老竖子,让我遗憾。”
耿夔道:“总算报了任尚之仇,死又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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