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像青蛙一样弹起来,冲上前去,像鹰隼一样伸出两只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我的手虽然带着桎梏,卡他的脖子却并不感觉有何不便。我死死勒住他,除非天荒地老,我想自己不会松手。
牵不疑的脖子变得紫胀,喉头不住地发出咳咳声,耿夔赶忙上来,我的脖子上还戴着颈钳,耿夔使劲一按颈钳,铁签一样锐利的钳翅扎入了我的背脊,我感觉一阵剧痛,手不由得松开了。受刑原来是这么痛苦的,我完全承受不住。
耿夔神色仍是那么从容,道:“使君,你反正要死,何必要找牵公子做垫背的?又何必如此急躁?等话说完了,我会送你上路的。”我喘着气,道:“你夤夜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耿夔道,“我本来不想在这杀你,无奈赵信臣那矮子竟然说要为你上书求赦,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一想到你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就不免难受,为此我坐立不安,难受了一早上。不,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不是为你难受,而是我自己难受。因为看不到你自己因为遭了愚弄而死的蠢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快意实在不圆满。我想追求这种圆满,所以不得不来。”
“现在你看到了,杀死我罢。其实我并不觉得死有多难过。”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确实一点不留恋这个荒诞的世界。
耿夔望着我的眼睛:“你还有不明白的吗?”
我道:“没有不明白的。牵不疑杀了苏娥一家,又盗掘了前苍梧君陵墓,怕我来苍梧查出真相,于是你们干脆设计,在鹄奔亭迷惑我,给我制造鬼魂诉冤的假象。之后你又不断给我暗示,借我的手杀了李直和龚寿,这样你们在苍梧既可以为所欲为,又能让我重新遭受丧妻失子之痛。我说得够明白罢,现在你们动手罢。”我望着皓月,想着马上要离开这个污浊的世间,油然而生一丝快意。但转念想到这世间真的没有鬼魂,死后未必能和妻子团聚,又不觉感到非常遗憾。
耿夔道:“是的,还漏了一个环节,那个田大眼,也是我花钱买通的,我让他无中生有地向你诉说找到那半枚玉佩的经过,又无中生有地给你带来两件苍梧君墓中的玉器。墓是这位牵公子盗掘的,这种东西当然他有的是。牵公子还派了两个家仆混人龚寿家中做苍头,故意挑拨离间,见了任尚就砍。还好,那天我及时将他们两个杀死,免得被你查出破绽。只是见鬼,我也没想到李直那么大胆,敢于发兵进攻你,让我自己也差点殉葬。好在事情在最后关头逆转,所有的天平都倾向我们这边,我达到了一切计划中的目的……你不想活,那好,我也不客气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天生该被他人蹂躏,希望你临死前也能自我反省一下。”说着拔刀出鞘。
曹节好像大梦初醒:“耿功曹,不能这样,杀了他,我等回洛阳交不了差了。”
耿夔横刀在胸,笑道:“你们还需要交什么差?诸君还等什么?”
他刚说完,他身后的几个人抬起弓弩,只听“嗡嗡”声响,数支箭矢飞出,各自准确地射中了曹节等六人的前胸,几乎在同一时间,他们也相继扔出腰刀,那些射箭人发出几声惨叫,大概有人被腰刀掷中了。曹节等人跪在地下,双手握住箭杆,好像要将箭矢拔出,可是最终都半途而废,齐齐倒在草丛中,惊起蛙声一片。
我垂下头,早在耿夔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这样的命运。洛阳吏押着一个戴罪的刺史回京,在半途消失,这种事虽然不常有,但未必就一定不会发生。它的最终结果,不过是文书往来的事罢了。朝中的权臣或许正髙兴呢,这正中他们下怀,或许连文书往来的解释都不必要。在大汉这个庞大的帝国之中,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个把人算得了什么?
我直视着耿夔,他的刀在月色下显得非常黯淡,突然光芒暴涨,好像月华飞坠。他的身体突然像冻住了一般,凝固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我们站的地方,虽然本来就不算暗,但这时陡然又亮了许多,几束明亮的光,带着门和窗棂的形状,飞快地躺在我们脚下。原来旁边那栋亭舍暗灰色的正堂已然灯火通明,银烛灿烂,好像正在举行一场大型的宫廷宴会,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能听见丝竹之声,这声音微弱得像丝线一样,或者就像我现在的生命,非常惨淡凄凉。
尤为诡异的是,恍然间,有五个人影出现在光亮之中,他们虽然披着烛光,但仍然可以清晰看出,正是苏万岁、苏娥、萦儿和致富四人,还有,还有一个却是阿蕌,绮年玉貌的阿蕌,眼下他们个个脸色惨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打扰了他们的家宴。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我转首望着耿夔,他惊呼了一声,回头茫然望着牵不疑,牵不疑的脸上惊恐万分:“鬼,真的有鬼!”说着转身要跑,突然惨叫一声,一跤向前摔倒,一枝羽箭准确地插在他的项上,箭羽震颤不绝。他身边的那些士卒赶忙上前,狂呼乱叫。又听得几声弓弦声响,他们脖子分别中了一箭,余下的几个抬起弓弩,还没等反击,亮光消失了,院子里又回归了阴暗,只有头顶皓月仍旧当空,这几个举着弓弩的士卒也闷呼一声,仰首跌倒,脖子上各自都插着一支羽箭。
我惊呼道:“任尚,是你吗!”
一个黑影从屋脊上纵下:“是我,使君!”他单手握刀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一张硕大的弓斜背在肩上。
耿夔唉了一声:“我早该想到,任老虎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
任尚道:“对,我不是鬼。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世间确实不是没有鬼的,我早就说过。”他的眼睛望着刚才亮光展示的亭舍正堂,若有所思,那正堂现在又黑魆魆的一片。
“到底怎么回事?”我望着任尚,喜极而泣。他的额上有道深深的刀痕,在月下也看得清清楚楚。
任尚道:“使君,我和这位耿君当时在龚寿庄园前,陡然遇到袭击。我猝不及防,额上中了一刀,好在我危急之中迅疾后仰,才没受致命之伤。当时我还很为这位耿君的安危担忧,力毙两人,抢了一匹马要他逃走。之后我中了两箭,那些苍头箭法太差,力道不足,同样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也确实没力气了,他们将我扔进预先挖好的坑中,就全部去喝酒作乐。上苍护佑,我半夜苏醒,竟然爬了出来,摸到庄园中,顺手杀了一名奴仆,将他冒充我,扔进了坑里。而且,在这时候,我有点怀疑这位耿君了。”
耿夔的脸色在月光下像披了一层严霜:“怪不得我听说庄园中丢失了一位奴仆,却没敢相信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会怀疑我?”
任尚道:“因为我听见有的苍头责备另外两名苍头,不该太惹像我这样的人,搞得自己死了两个朋友。那两个苍头支支吾吾地应对,我于是隐隐有了怀疑,他们怎会知道我们躲藏在庄园外,而且一出手就是对我。而且当我回味那场打斗之时,感觉也有疑点,其他苍头欲进攻耿夔之时,反而被那两个苍头有意无意地格开。不过我一直只是怀疑,不敢确信,因为我想,和我亲同手足的耿掾,怎么可能害我。于是在躲避养伤之余,我只是偷偷打探消息。当使君被槛车征往洛阳后,我就跟踪槛车,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解救使君。一直跟到此处,没想这位耿君竟然自己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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