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_佟婕/道葭【完结+番外】(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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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弟弟犯了疫痢,现在等着钱买药。”我说完就奔去角门,把钱交给爹,再跟他说好我待会儿也回趟家去,他忧心忡忡地似听非听到,就急忙走了。我回至院子,二少爷就说:“车备好了,走吧。”

  ※※※

  从严家到柳青街,有八、九里路,车子路过盐阜码头时,却被密匝匝一片运货的人挡了去路,一问才知是几家大盐商的船在卸货,只得我们绕路。只是仔细看了一下他们从船上搬下来的众多物件,怎么看也是搬家的模样,岸上有一个操着北方京城口音的人在大声吆喝:“你们这些人当心着点,这可是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砸坏一件,连你们家老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爱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得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到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些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儿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太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掀开帘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席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边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婶娘。我冲进巷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几十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谭承拭泪,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声,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么?”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布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行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饿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妇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见,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心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旧是哭得凄惨,任谁听了都会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面前去“扑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见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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