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不禁点点头,但又摇摇头:“听你这话,莫非竟连我与她前尘故旧事也知悉清楚么?”
桃三娘却站起身:“我的话到此为止,天也晚了,咱们各该歇息去吧。”桃三娘说罢就往后院去了,只剩下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呆若木鸡在这儿。我想着爹娘,那一日与弟弟的死别,原来也是跟他们的生离?连日来一幕幕在我脑子里换过去,差点都想不起如何会急转直下就离开江都到了这里,若不是再遇见桃三娘,我和二少爷两个人还不知命运如何。
忽听得二少爷自嘲自讽地说:“这半生兄弟不能相顾,家业凄散飘零,孑然一身如何立足……”
我心里一阵透满悲凉:“二少爷……”
“以后再也不要叫我少爷,我早不是什么少爷,只是想想,也怪不得麻刁利、严楚这些人,这样的乱世,谁不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只拖累得你也要跟我到这处境里……”他喃喃说完,便自己起身打开桃三娘刚才给的包袱,里面果然是他和我在严家时的几件夏季衣裳,以及梳子、涤带等物,另还有个钱袋装满了碎散银块、红绳拴着几串钱,我心里不由深深感谢桃三娘的周全,二少爷无奈苦笑说:“过往听说你的厨艺是她教授,只觉得她这人奇异,想不到这个时候还得她救一命。”
我点头,又见那不做声的乌大走出来搬桌扫地,只得拿了衣物到后边,找不到桃三娘,只见一个挂帘的小间外放着两桶热水,就与二少爷分别洗漱了,乌大又指引我们在一间小屋里两套铺盖上睡觉,一宿无多话,只是辗转难眠。
※※※
第二日清晨,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醒来一看,奇的是两人都睡在一间破败的几乎瓦不遮顶的空屋里,昨晚那只包袱也端端正正放在枕边,四周围除了身下一床被褥是好的以外,其余全是长出杂草的烂地。我和二少爷走出屋外再看,这里前后乃是山涧一段刚够走车的崎岖小路,路旁一棵歪脖子树下拴着两头毛驴,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儿低头,温顺得丝毫不敢乱动乱叫。我们两个人心下明白,也不知感慨还是难过,只得默默收拾好行装,卷上两床被褥由驴子驮着,战战兢兢准备骑上去之际,我忽又看见破屋边的草丛里,慢悠悠爬出口嚼一根青草的乌龟,我赶紧过去把它抱起,才与二少爷一人骑上一匹驴子,就顺着眼前这条道路,一直往南而去。
后记
从小,就听得祖母说过不少她儿时在家乡,以及与祖父年少时的一大段经历,有不少竟似比说书讲古的还要好听,但仔细想来都是祖母瞎编给我们的故事居多吧!她与祖父两人说话间,确都是吴侬的白话,与南边这里本地的口音全不一样;祖母也极擅烹调,做的饭菜不管再简单,口味都十分讲究,火候刀工也样样精细。
据说,他俩原是大户人家里少爷和丫鬟这样的主仆,那年满人清兵追杀南明皇帝到江南,围困屠洗扬州城之前,预先得到仙人指点,于是带着极少数不多的家当盘缠,各骑着一头驴子一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难下到岭南的,直走到这临海的最南边渔村,因为祖父是个读书人,心中有望伶仃洋的前尘旧念,因此才决定在此长久地安驻下来。
祖母一声为人宽容慈爱,勤勉节俭,只是有一个痴处,她从家乡带来一只乌龟,一直养到自己老死,并坚持跟我们说,这乌龟也是帮助过她的其中一位仙人之一,能够变成个与我们年岁相仿,十岁左右的男孩,且调皮霸道比我们甚,曾经把一条水桶粗、数丈长的大黑蛇抽筋而死,这都是她亲眼所见的。我们自然不信,无意中又看见祖母在平素无人之时就爱唤那乌龟“小武”,把它当个人似的说话,我们都觉得祖母是老痴糊涂了,于是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就拿了这乌龟胡乱吊起来撕扯摆弄,几乎不曾玩死,一时被她知道,竟哭得像我们小孩子一般,最后连祖父也拿棍打了我们一顿才罢。
不过,在祖母的故事里,有一个最为神奇的人物,是个开饭馆又很会做饭的厨娘,她做的饭菜,我们每当听祖母历数一遍,就会止不住地流口水;她的饭店叫欢香馆,就开在祖母家的巷子口对面,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历,但祖母儿时经历的那些离奇怪事,却十有八九都从她那里产生。据祖母说,她其实是装成普通人模样隐藏在人间的一位非常厉害的神仙,是什么神仙,祖母也说不准,只记得大约是她和祖父离开家乡的前一年,有一回恰逢家里为祖父过世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曾祖母到庙里做功德,请了那位厨娘做三百个莲花素饼送来,当时祖母年纪小,又喜欢黏人,便跟着她后面在庙里略闲逛了一下,就在走下山门的一段梯级时,前面正与山门牌楼顶角的鱼身龙头像相对,当时也不知怎么的,那厨娘看着龙头像一怔,龙头像便忽然开口说话了:“三妹,在人间几纪,停留此地,可是为应个劫数?”厨娘笑道:“原来是螭吻二哥,倒不为应个劫数,只是如是观个。”如此说完,那鱼身龙头又恢复如常,祖母一瞬间觉是自己的错觉,再看那位厨娘,她一贯笑吟如常,祖母问她刚才跟谁在说话,她就笑说是她二哥,可为什么叫那咬殿脊的鱼龙做二哥,她却装不在意听地岔过去了,祖母不知个所以然也就丢下不计。到了许久以后,偶然跟祖父两人无意间说起此事,祖父想起书中记载有吞殿脊为好的是龙子,这厨娘唤它做二哥,难不成它是个龙神的化身?只是书中记载的龙子众多,随年代深远偏差纰漏,出入也难考了。尤以其中的饕餮龙子,数千年前原为上古大国的钟鼎彝器所刻至尊庄严的纹像,却因为朝代更迭,人心改变,渐渐沦落低下成为贪婪凶兽。祖父言,只是不知螭吻所说人间劫数为何?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神祗眼中莫如弹指一挥间,只是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也不过多经历着曲折磨难吧!若如此妄断之下,再仔细琢磨思之,确不无奈?
祖父八十那年冬至寿终,祖母笑说是喜丧,所以并不痛哭流泪,只穿起麻衣欢欢喜喜为祖父整理后事,晚间一时疲累歪倒睡在祖父停灵的尸旁,竟也就此闭眼不再醒来。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夫妇的福气,家里人商议,便把二老合葬在一处,只是祖母去世后,她从家乡带来的乌龟也失了踪影,我们分头在家里里外外找过几遍也始终不见,也就作罢。然而此后怪事便出了,每年到了清明我们全家到祖父母坟上扫墓时,却都能见那壳上有个白圈的老龟出现在那儿;一时或爬到坟碑前徘徊,或伏在坟头上淋雨、晒日阳,我们才对祖母生前的话信真,此后对老龟也恭恭敬敬,一如孝敬祖父母生前。
(全书完)
附:娘子菜谱
《饕餮娘子》小说中出现的菜肴及其烹调过程,大部分来自于古代菜谱典籍,如《调鼎集》、《随园食单》等,但也许因为古今人文思维不同,因此菜谱的记载也有不少疏漏的地方,某些菜品的实操性不强,因此以下就将一部分我个人认为可以家庭选用具实操性的菜色烹调原文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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