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软药引着走上花山,赵不二紧张得差点滑倒,想不到那碧茏夫人三十开外,鹅蛋脸面倒很和善,一边让左右搬座、看茶一边道:“劳驾赵掌柜走一遭了,怎么还有一位小妹?赵掌柜的女儿么?”
她身边坐的那位穿桃红短衣,腰系刺绣花鸟八幅裙的丽色女子却只是乜斜着眼觑了我们一眼,就起身走开了。
我心忖这样大排场的青楼,半夜里平白无事以送餐的明义,叫赵不二来究竟有何事?只是夫人想见家乡人了?
赵不二一边把食盒递给旁边侍立的丫鬟一边道:“哪里是女儿,她是新来店里做事的,还有个哥哥,江都人,避瘟病跑到钱塘来的。”
“哦?江都人??”夫人上下打量着我:“叫什么?”
“回夫人,我姓严,严月儿。”我因与小琥商量好以兄妹相称,所以把姓也随了他。
那碧茏夫人正想说什么,就看见方才走开那个穿桃红短衣的女子搀着抓兔子的男人走上来,碧茏夫人的脸上立刻显出笑脸并站起身:“顾年陪着国舅大人慢慢喝酒吧,我先回去了。”
那男人玩得正高兴,听说她要走便伸手来挡:“碧姐姐别走啊!我才跟顾年说让她脱鞋予我喝你酿的桂花陈,你也与我喝一杯如何?”
碧茏夫人一指周围簇拥的几个丫鬟:“这不还有蕙儿和芸妞她们陪您喝么?我都是老太婆了,不胜酒力得很。”然后不等那国舅说话,就吩咐自己贴身丫鬟道:“露哥,先带赵掌柜去我的鸳鸯馆。”
* * *
随着那位叫露哥的姐姐在迷宫般庭院中穿行,或经过这一处廊下笙歌,或觑见那两个柳底嬉和,让人着实一会脸红、一下惊艳,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可正当我低头只敢看脚尖走路的当儿,耳畔却轻轻飘入几句:“萧娘面 薄啼目 桃叶尖 易得愁…… ”
那声调自高而低,清越如铜壶滴漏一般,只是婉转之间夹着咽声,唱歌人好像怀着很多伤心事?我竟一时听得放慢了脚步,循声望去,廊外是流水,对岸几株梧桐倒影,荫后隐约台阶依着雪白假山上去,想来唱歌人站在那高处,因此声音随着晚风吹来,才显得似有若无。
“呵!乖乖谁唱的?听得人眼睛里都拔不出来了!”赵不二的话忽然大喇喇响起,顿时打断了我对那女子歌声的遐思。原来赵不二也听得站在那里,只是他的一句赞叹实在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忍俊不住。
还好露哥没走远,听见赵不二的话便折返回来:“噢,那是‘雪鹓屿’上住的郑梅夫姑娘,她与花顾年姑娘都是江都人,擅长各种小唱,琵琶、弦子、檀板也样样都精通,时常自己写些小词吟唱,只是声调有时未免过悲,碧茏夫人说过她好多回了,也改不了。”
“原来是同乡……莫非她有什么解不开的伤心事?”我心中一动,却想起那仍在江都城的爹娘和死去的弟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梅夫姑娘性子有些乖僻,与她的‘梅’字甚是相符呢,所以夫人让她居在‘雪’字处真是没错的。”露哥笑着说完,自顾就往前走了,我们不敢再耽搁赶紧跟上。
之后,我与赵不二在鸳鸯馆前的石凳上坐着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碧茏夫人才姗姗回来。
开门见山就说到要雇赵不二和我来萼楼做帮厨。赵不二讶异得很:“萼楼不是已经有厨子了么?我那几下子不过炒些小菜,做几碗头羹罢了,哪里承接得您这儿的大客?”
碧茏夫人笑道:“就是看中你小菜做得好。我这里原有三位厨娘,南北伙食都可做得,不过前些日专做小炒菜的烩娘辞了工,说要与家人迁下赣州去生活。我没得不答应啊,只好结算了给她走路。思来想去,我是个念旧的人,总偏爱家乡口味,你的饭菜虽然不矜贵但向来做得洁净,不如就找了你来补这个缺,何况……”说到这时她忽然把目光在我身上一扫:“这姑娘我看着很好,能一道来帮衬便更好了,工钱方面不用担心,一个月的月银一吊钱,小月姑娘减半,另外每月还可以领两升白米、两升绿豆,再一人冬夏各两匹尺头,我这里出裁缝和工钱替你们量身做衣衫穿,”说到这里,她又扫了我一眼:“总之我不会待薄下人,你们可以先回去思量一下,明晚再来答复我也不迟。”
“三吊啊……”赵不二顿时心动了,但又作难道:“我还得回去跟堂客和老娘商量一下,我要来了这,那家里的店面就要关张了。”
碧茏夫人似乎并不担心赵不二会拒绝,这时就笑着叫露哥道:“夏夜里暑热湿重,给赵掌柜的和小月姑娘拿些冰镇瓜果来,吃完了好生送出去。”
回店里的路途,东方已经发白。我随赵不二踏着细碎的小路,都各自打着自己的思量,不知小琥会不会答应?眼下正愁行脚的盘缠,去萼楼做事一月有几百个钱,索性做几月攒些路费也是好的……萼楼虽是那种青楼去处,我自打小在江都长大,晓得家里街坊一般人就顶看不上做那行当的,可我因在欢香馆帮厨,常来的熟客当中有位岳榴仙姑娘就极好,她得遇世家子陈长柳公子成为知己,陈公子又替她赎身,两人自诩是什么大隐于市的闲散风骚人,要赏尽四季、湖海宾游的,倒很有几分说书人口中的风尘侠子的意思,因此我心中对青楼并没有什么太多看不过去的,只是莫名忌讳她们的大胆妖娆和浓妆艳抹罢了。
刚走进头羹店檐下,头顶就听见一阵‘滴滴答答’,竟下起一阵急雨来,赵不二的老娘已经在店里抹抹搬搬,小琥在后间灶上忙着生火熬粥了。我每回看见他做这些事就觉得心里不好受,连忙过去抢着道:“我来、我来吧。”
小琥朝我耸耸下巴:“看你那一脸汗,快去洗把脸,粥就得了,老太太说你俩回来都吃完糖粥再去补睡一觉。”
我便与他说起要不要去萼楼做帮厨的事,他听见是青楼便面色难看起来,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又说:“我每日带驴子去拉磨或驮些货物,除了给赵掌柜家那半份饭宿钱,一月也能攒下些,再艰难也总不能让你去那种地方,女孩儿家清白名声最重要。”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有道理,但想了想:“如果赵掌柜答应去做厨房,这店没人做头羹就没法开张了,老太太和掌柜娘子又不要我做丫鬟,我在这闲着岂不是多余?咱要寄宿在他这又得多给一份伙食钱,如果走,又没多少积攒,怎么好呢?”
小琥一时语塞,也沉默下来。
赵不二后来果然跟老娘和堂客谈妥了,又说起世道不好,目下铜钱越发贱价,平日开店赚的那点流水不知道哪天又贬去一半,萼楼给的是足两雪花白银,那自然另当别论,每月还有米豆分派,何况做厨房的多少还能揩点米粮油水,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差事。
赵不二的娘子忽然一拍桌子:“看你得意得那样,到萼楼给我老实点!别想着那见不得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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